白癜风怎样治疗 http://m.39.net/pf/a_6185661.html张运涛,70后,河南正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我们生活的年代》《斑马,斑马》,散文集《一个人的县城》。曾获《广西文学》年度散文奖,第二十届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一等奖,林语堂散文奖等。无所在的生活年我妈是北方人。北方其实不是地理书上的所指,王畈的北方是县城以北,甚至镇街以北。北方人骨架大,人多粗糙。但我姐不,虽然她生在北方。我姐人白,五官精致,说话没一点儿粗音。她两岁多时,亲爹得病死了,我妈带着她走到王畈。第二年,又有了我。我妈为什么会走到王畈?可能是因为王畈这个地方特别吧。我在小说里无数次写到过它,但好像还没说到过它特别的地理环境。淮河从陡沟镇突然南拐,王畈的西坡地就是河道冲积而成的河湾,土质肥沃,因此又叫(菜)园。东坡地少,人均几分。再朝东,就是岗上了。我们当地人都把“岗”念成四声,明显带着一种排外的情绪。不过,岗上的地确实不如我们园里,只能种小麦。那时候还没有机器,岗上每家十几亩地全靠手割,想起来就吓人。淮河以西呢,连平原都算不上,到处都是没用的小山包。近是近,但不跟我们一个行政区划,鲜有往来。我妈肯定是都打听清楚了才走到王畈的。我姐呢,可能因为打小就吃淮河水,处处不仿我妈。我姐更像一个行动者,心里有一个想法,立即行动。不会等有两个想法,再二选一。我姐只上了三年学,跟后爹——也就是我亲爹没关系,是她不喜欢挨老师的打。那时候,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家长反而觉得光荣,老师不见外嘛。有一天,算术老师可能心情不好,下手狠了点,我姐的头上起了两个大包。她不干了,挎着书包就回来了,死活不愿意再进学校。放了几年牛,农村开始联产承包。承包肯定比大集体忙,但王畈不像岗上,忙起来累得人半死,王畈一年四季也没多重的活儿,可又常年闲不着,春夏秋种菜、锄草、施肥、松土、浇灌、收菜、卖菜。冬天没菜了,窖藏的萝卜、姜还得弄到街上去卖,要不然,年怎么过?园里因此跟岗上一样,女孩都订婚早,这样家里就可以获得一个免费的男劳力,收麦卖菜,用起来应手。我姐自然也不例外,多一个劳力谁嫌多呢?起初我姐并不稀罕人家给她说亲,她虽然是一个女孩子,干活并不比哪个男孩差,男孩能拉一车粪进地,她也能;男孩能驮一百斤姜赶县城,她也能。赶集回来,男孩子们在公路上大撒把,她也跟着学。村里人都说我姐这样的女孩有异象,命硬,她亲爹都没硬过她。李得运就是这个时候进入我们的生活的。不,应该说来帮我们干活更贴切。麦收他过来,赶远集他过来,运粪到地里、拉麦草回来都离不了他。都一样,定了亲的男孩都会这样帮女方出力,比干自己家的活儿还欢腾。李得运太老实,赶集回来,路上连个烧饼都不舍得买,一分一角都交给我妈。收麦回来晚了,我妈我姐都换成短袖的家常衣衫,李得运好笑极了,眼睛不知道该放哪儿,头几乎要埋进碗里。我初三那年的暑假,我妈不让我下地,除了准备中考,顺便烧饭。有天晚上睡觉前,我姐在屋里洗澡,我说我发现李得运与往常不一样了。我姐停下来,看着我,哪儿不一样?我想了想,没想出来。我姐骂我小屁孩懂啥,身子扭过去,背对着我,又开始朝身上撩水。我特别怀念我和我姐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不是嫡亲姐妹的年龄——也不是没意识到,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多大了,我姐还帮我洗澡,擦身子。我身上穿的小衣服也是她穿过的,两排稠密的暗扣,非得吸着气才能扣上。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姐好像也不一样了,洗澡避着我,换衣服也避我。听我这么一说,我姐竟然将毛巾扔到水盆里,以前你小!她生气了,更不像她了。我没再跟她犟,心想,跟大小有啥关系,姐姐跟妹妹之间有啥要避的?那一年暑假,有好多异象,我妈对我也突然不一样了。太阳偏西了,我妈招呼我,人家都下地了,咱也下地吧。当时只有我们俩,我妈的这个“咱”字当然包括我。我跟她一起顶着大毒太阳去西坡薅姜地的草,或者去东坡翻红薯秧。有一次,我妈竟然让我去卖菜。去就去,我有点赌气,我妈递的草帽我也没接。那是早晨,自行车倚靠在墙上,后座上两个蛇皮袋装满了热萝卜。我们管夏天的萝卜叫热萝卜,冬天的叫冬萝卜,差不多有一百斤。我拿捏着腰推了两步,不行,车把不听使唤,乱扭。一百多斤的人我可以带,萝卜我带不了。我姐不知从哪儿跑过来,也不说话,夺过车把,一偏腿,骑上走了,像是跟谁赌气。我妈没好气儿地让我跟着,园里人不会卖菜咋过日子?我到菜市场找到我姐,两袋萝卜靠人家屋后墙放着。10点多以后,阴凉就没了,萝卜晒得蔫蔫的,人也一样。我又热又渴,几近虚脱,强撑着。我以为卖菜只是力气活儿呢。熬到中午,才卖了二十几斤。我姐学人家,将萝卜当街倒到地上。回家我也没有不高兴,平时我老在学校,放假回来就应该多干点弥补一下。但我心里还是有变化的,我妈怎么也变了?她过去不是这样,我放假她总叮嘱我不要乱跑,在家里好好学习,我和你姐都这个样了,亲戚邻居看不起,咱家就看你了。你要是考上大学,我们累死也值了。有一天,我们一道拔秧田里的稗草,我妈没忍住,说我只能指望你了,你姐秋天就要出门了。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我妈已经泪流满面。我姐不是说等我毕业再出门吗?我问。我们这里出门就是嫁人。当初媒人进门的时候我妈就有言在先,我们家缺劳力,我姐得比别的姑娘晚几年才能出门,至少得等我毕业。我掰着指头算了算,也是,他们订婚才三年,我姐也才十八岁。晚上,人都睡下了,我姐问我,莲,你上学多,你说说星星那么多,要是撞头了咋办?我没搭她的腔,我还在生她的气,谁要她这么早就出门。看看窗外,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姐看得更清楚,她在地上摊了个凉席,还挂着小蚊帐。打我到镇上上初中起,夏天她就不跟我挤一个床了。莲,睡着了?我姐又问。我吭了一声,没忍住,你秋天就出门?我姐嗯了一声。停一会儿,又说,我有小宝宝了。她一点也不嫌丢人,好像没结婚就怀上了还是一件多骄傲的事儿。我在黑暗中想象我姐和李得运的亲热,我控制不了自己。她怎么这么傻呢?你安心读你的书,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薅草锄地咱妈自己能应付过来,还有咱爹呢。反正近,有啥事他们招呼一声我们就过来了。我出气缓和多了。到时候,家里的活儿我不让你得运哥干,他只管出去卖菜,哪儿的菜贵去哪儿卖,屋里不用他操心……菜卖完了呢?我故意赶她的话。卖完了?卖完了买人家的卖啊。她好像早计划好了。哪儿没有缺劳力的人家?咱妈让我回来帮忙。我说,一屋子活儿,他们俩可干不完。你回来能做啥?我姐像是坐了起来,忙的时候我跟你得运哥都能过来帮忙。你一个读书写字的,回来能做啥?也是,不知道是学懒了还是身上真没力气,我做活还真没长性。没过几天,我妈死了。那天的异象是,我妈吃完饭没洗碗洗锅,搬了躺椅就到东屋山头那儿凉快。躺椅是竹编的,本来是爹的专用品,夏天走到哪儿他就搬到哪儿。我妈那天笑着抢去了,说她也得像男人一样享受一回。几个邻居也在那儿,说晌午吃的饭,等会儿太阳偏西了要去东坡薅黄豆地的草。天太热,树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知了倒不嫌热,比赛似的,看谁嗓门高。我妈记性好,说今年的南瓜不如去年的甜,最甜的数大前年。有人附和。我不信,她咋能记得大前年南瓜的味道?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妈回屋了,我抢着占了那个躺椅。醒来就听到她骂我姐,不要脸……多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农村都这样,母女也不例外。我姐也没什么,娘骂闺女,她能怎么样?我妈却气不过,喝了农药,发现时,身子已经凉了。我姐哭得惊天动地,我也是。我姐比我还多了一层意思,悔恨,不该和我妈顶嘴。我开学的那天早晨,我姐骑自行车给我送米,还有衣服书本被褥脸盆饭碗,我啥也不用带,坐客车。多少年后我怀孕的时候余卫国连饭都不让我做,我才意识到三十公里的负重骑行对一个怀孕两三个月的人来说多么危险。爹是过来了,肯定也知道这个理儿,但他没有阻拦。我到学校时,我姐已经帮我换好饭票,找好寝室。走的时候,她把钱掏给我。那时候路上小偷多,钱都放在我姐身上。随即往回赶,说是回去不耽误晌午饭。我姐走后我才发现,那一卷钱里还裹着五分两分的硬币,她兜里所有的钱应该都给了我。没过多久,我姐突然来学校找我,同行的还有李得运,他的自行车上驮着个粉红色的大皮箱。我们站在学校大门边上说话,对面商店里的录音机声嘶力竭地唱: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他们来买结婚穿的衣服,这是婚前的一个固定程序,再过几天就是他们的婚期。农村相亲结婚都选在十冬腊月,没啥活做了,人都闲了。本来媒人也来了,买好衣服他先回去了。我姐给我带了一罐头盒咸菜,还有五块钱的生活费。李得运一旁见了,也给了我五块。我不想要,我姐一旁给我挤眼,让我收下。她脸上没有一般要做新娘的人的那种矜持的喜意,甚至还有点脸色。过后才听说,是因为李得运那边减少了彩礼。这也正常,人家种子都撒下了,主动权还能在我姐手里?年我升入高三的那个春天,我姐跟卷毛跑了。这是李得运的说法,我当时正上夜自习,他慌里慌张地把我叫出来,一听我说没见我姐,身子就软了下去,说我姐肯定是跟卷毛跑了。跑了就是私奔的意思,但比私奔更随便,更难听,言下之意就是我姐不检点,随随便便跟一个男人跑了。我当然不高兴,也不愿承认。我姐真傻——这是我第二次觉得她傻,都是没文化闹的,我心想。我们王畈也有一个外面跑来的女人,说话粗鲁,男人都不敢跟她开玩笑。我没见过我姐跟男人调情,但一想到那个外面跑来的女人,我心里就别扭。李得运走后,我心里乱糟糟的。卷毛我见过两面,镇街上下来照相的。王畈人人都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他还没李得运好看,脸瘦精精的,也就个子比李得运高一些。卷毛是街上的人,街上的人冲着你笑冲你说好话,哪个不喜欢?卷毛隔不多久就要来王畈转一圈,照相,或者送照片。我跟我姐唯一的一张合影就是他照的,我姐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被什么新鲜事儿惊住了。五一放假回去,大水婶在厨屋做饭。大水婶是寡妇,大水叔前年从房顶上摔下来,死了。我不愿意大水婶当我后妈,不是不喜欢她,是一时接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大半夜都没睡着,心里很不好受。想到我姐,跟我爹没一点儿血缘关系却叫了十几年爹,她心里什么滋味?第二天又见到大水婶,我强迫自己笑了笑,但搬椅子放碗的动作还是不由得重了点……大水婶不傻,看出了我的心思。可怜我爹,算起来,他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大好年龄,却生生被我断了再娶的念头。爹很少跟我提我姐的事儿。我妈死后,我姐命硬的说法更盛了。爹迷信这个,可能希望我姐永不回来才好呢。我姐的事儿都是我隐约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去年春上有人看到卷毛和我姐亲嘴,两个人倚着屋后的稻草垛。还有人亲眼看见卷毛和我姐一前一后坐船过河到信阳。我回去跟爹说,我姐在信阳。爹木着脸,没吭声。我不甘心,瞅着机会又说,谁谁去信阳卖菜,亲眼见她在一个饭馆洗碗。你跟我说有啥用?爹说,她是姓李的人了,我们去找回来算啥?我不知道李得运那边知不知道我姐在信阳,按说应该知道,我都听说了,还能没传到他们耳朵里?可没有人去找人,我姐是自己回来的。收麦时节,毕业班不放假,我们忙着备考。爹也捎信不让我回去,说是我姐回来了。我算了算时间,我姐应该走了三个月零几天。高考结束那天,我回寝室,我姐正坐在寝室前面的乒乓球台上,自行车支架坏了,车子斜靠着球案。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啥。我姐站起来,说来卖豇豆,顺便接我回去。卖完了?我问了句废话。没卖完,我姐说,剩下一点儿在你们学校门口卖了。我收拾好东西,我姐推着自行车朝外走。迎面碰上钟山,我说我姐来接我。钟山看看我,又看看我姐。我心里不高兴,她看我姐的时间有点长。我让我姐先去学校门口等着,我跟钟山说两句话。钟山喜欢我,给我写过好几封长信,我都没回,我答应他高考结束第二天送我回去。我姐突然来接我,我跟他解释说这是意外,我提前不知道。出了城,视野就开阔了。小麦才收完,地里刚起了一层嫩绿,黄豆少一些,大多是花生。天上也开阔,蓝天下衬着几片薄薄的白云。自行车越来越快,路嗖嗖地朝后退让。姐,听说你能不掌把?带东西可以,带人不行,危险。停一会儿,又问,你有对象了?我红了脸,没有啊。刚才那个……同学,我说。他爱你?第一次听我姐说爱,她一般都说喜欢,我也是,好像农村人都不习惯说那个字。它过于严肃,农村人都习惯把它藏在心底。我姐说出来,更让人觉得别扭。你爱他不?她又问,好像是故意要在我面前再说一遍那个字。我不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姐,三年前就是你送我来上学的,记得不?咋不记得,那次我骑车带了一袋米,没法带你,你坐客车。好快啊,我说。莲,你们忽过吗?我一愣,忽什么?我姐习惯性地朝后扭了一下头,你们没亲过嘴?我笑,拍她的背。吻,那个字念“吻”。我姐也笑,讪讪的。我说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倒是给我写过几封信。写信?那么近,啥话说不了?我有些得意,为自己会写信。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写出来就容易多了。还是有文化好,我姐说。我姐开始讲她知道的城里人的事儿,电影院,喇叭裤,女人的裙子,胸罩……这都不稀罕,我一边敷衍,一边开始认真思考她刚才的问题。钟山爱我吗?我不知道。喜欢是肯定的,要不然,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