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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春天，茶马古道的马队来了。

驿站和寨子像过节似的，大家赶来以物换物。

我给阿凤买了美丽的发饰，她戴上，特别高兴，疯狂地跑到山顶，对着山下，唱起情歌……

阿罗对我说：“我妹妹对你唱情歌了，你也要对唱。”

我不会唱歌，寨子里的年轻彝民替我对唱了……

驼子翻译给我听：

“一年四季哪花大，一年四季哪花强？哪花拜春开得早，哪花开来养凡人？

三十六花同开起，只有禾花打头行。禾花拜春开得早，禾花开来养凡人。

三十六花同开起，只有哪花打头行？哪花开来暧绵绵，哪花开来盖身上？

三十六花同开起，只有棉花打头行？棉花开来暧绵绵，棉花开来盖身上。

三十六花同开起，只有哪花打头行？哪花开来人梳理，人不梳理花不长？

三十六花同开起，只有头发打头行。头发开来人梳理，人不梳理花不长。

……”

马龙死后，驼子就来驿站帮忙干活。驼子跟我说，哪一天，我要去朝廷当了大官，就请我免了他的罪，能回家乡。我就问他为什么杀人，他说他是赣州人，乡里有个恶霸，欺负他妹妹，又占了他家的田地。他一怒之下，才杀了那个人。我说杀人是要偿命的，驼子说，他想如果活着回不去，能不能死后埋回家去，我答应会尽力帮忙。

龙场驿是九驿之首，春天一到，隔上个十天半个月，就有商旅经过。商旅来时，彝人就到驿站来交易。驿站成了一个小集市，这个小集市给他们带来许多好处。彝人认为这是我带来的，我告诉他们，这是皇恩浩荡。

彝人为感谢我，就来给我建房子。他们把前面的草房推倒，用木头、石头重建。我来设计，我设计了一个木头辕门，两旁建栅栏，把驿站圈在一个院子里。又建了生活起居的房子、库房、马厩等，山坡上建了亭子。我把后山的山洞扩大，改造成教室。建成后，我给起名字叫“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等，这里成了他们交易、学习、聚会、喝茶的地方。

阿凤给我烧茶，她说要给我烧一辈子茶。阿罗听到这话，就要她嫁给我。他们请驼子来说媒，我说家里有妻了。阿凤说，那就让我服侍先生，先生教我们识字。这个，我答应了。

驿站的工作，有商旅经过，检查批文，给马和驴子喂草料，提供茶水，提供食宿。这些工作主要由我领着驼子和阿凤来做。阿罗见到商旅，就拿山里的菌菇、茶叶、香料，换盐巴、铁器和染料。

如果仅仅是这些平凡的事务，我受这么多苦累，到这黔西的意义并不大。我没有完全陷入事务中，而是静下心来，想最初的那些问题：如何成为圣贤？圣贤之道的根本是什么？格物致知，致的什么知？朱子的学问与孔孟学问有什么区别？

在龙场的这段经历，后代称之为龙场悟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仿佛是苍天对我的眷顾。

我天天睡在石椁里。夜深了，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我是否已经是个死人？等生死，齐祸福。世界的烦心事，功名利禄、欲望仿佛都离我而去。

这些都不属于一个死人，我忽然轻松无比，像是摆脱了千重大山的挤压。

有一天，中午时分，我盯着石椁的石壁，迷迷糊糊中，有一个人向我走来，他微笑着。

我一看，竟是亚圣孟子，赶快下阶迎接。

孟子对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鞠躬请教。

孟子就给我讲“良知”：“圣人为什么随遇而安，因为良知是自己的行为准则，所谓格物，就是格脑子里的良知。致知，就是达到这个目的。于心外求理，是错误的。”

我忽然惊醒，高兴得大叫。

驼子和阿凤在前面院子里备草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跑来。他们见我好好地坐着，就问我：“为何发癫？”

我说：“我发癫了吗？当年我在家里的竹园里格竹子，格出肺病也没格出的东西，没想到，在这儿，刚才格到了。”

阿凤问：“什么东西？给我们看看。”

我哈哈大笑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这儿。”我指着心口。

阿凤对驼子说：“先生病了。”

有一天，电闪雷鸣，我躺在石椁里。我睡梦中问自己，若是圣人处在我的境地里，他们会怎么想？

……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我猛然坐起，大惊。

这一瞬间，就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顿悟时刻。

我大喊：“知了，知了……”

我冲出石椁，在大雨、闪电之中疯跑……

驼子大惊，说：“老爷疯了。”

我赤着脚，狂奔，一直跑到山顶巨石上，对着苍穹高声喊：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我在自制的油灯下，写《五经臆说十三条》：

所谓天理，圣人之道，全在我心中，全在我与生俱来的秉性中，为圣之道，只需向自己内心深处去挖掘和寻找……

《五经臆说十三条》是我居龙场时学有所悟，证诸《五经》，觉得先儒训释未尽，乃随所记忆，为之疏解。阅十有九月，《五经》略遍，命曰《臆说》。既后自觉学益精，工夫益简易，故不复出以示人。我自己一把火烧了此书。

龙场驿站忽然成为一个美好的地方，像那美丽的香格里拉，环境的恶劣，在我悟道后，神奇地消失了。

春天来了，菜园错落有致，淅淅沥沥的小雨，茁壮成长的菜苗，叶片间晶莹的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我拿锄头耕地，坐在山坡上翻书阅读，困了便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下枕着石头酣然入梦。

一觉睡醒，发现月亮早已爬上了树梢，于是起来唱着歌谣，走向自己的“阳明小洞天”……我写道：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玩易窝”是我游戏的场所。我最常用的消磨时光的方法是推演《周易》，我想当年周文王囚羑里城推演《易》也一定是如此。

“六十四卦，由八卦演化而来的，而八卦有阴、阳两面。阳代表积极、进取、刚强、运动；阴代表消极、退守、柔弱、静止。一个人，集刚强柔弱于一身，时而刚强无比，气吞万里河山；时而柔弱万分，不堪一击。人啊，有进有退，有得有失，有顺利也有不如意……”

我在“玩易窝”写《玩易窝记》：

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孑乎其若株。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联兮其若彻，菹淤出焉，精华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优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视险若夷，而不知其夷之为厄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名其窝曰‘玩易’，而为之说曰：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知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也。盖昔者夫子尝韦编三绝焉。呜呼！假我数十年以学《易》，其亦可以无大过已夫！

闲时给自己占卦，得《恒》卦。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彖》曰：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象》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我远赴龙场，正应《恒》卦上雷下风之象。雷风激荡之际，最忌内心无卓然不为外易之体。所以，我对《恒》卦的理解，一是贞正不易，二是“始而终，终而复始”的不已。“不易”与“不已”是我对《恒》卦所悟。

我一高兴，就从“玩易窝”奔出，高兴得手舞足蹈，唱起歌来，飞奔出去……彝民在田间挥舞锄头种地，都奇怪地看着我。

而我则高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驼子问：“先生，你找到什么了？”

我说：“《周易》八卦讲变，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苦与乐都是相对的……”

彝民们都说：“驿丞疯了。”

“阳明洞”右侧，是我生活起居的地方，我给它起名叫“何陋轩”，并作《何陋轩记》。为何作这篇文章？我在龙场，生活起居得到彝族兄弟的帮助，我希望朝廷和各级官员能尊重兄弟民族，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何陋轩记》：“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

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

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矱，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

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

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办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絷之术穷，而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

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粝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为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有一天，驿站辕门底下风尘仆仆地站着一个人，盯着我。我看这人又黑又瘦，很奇怪。这人忽然大哭起来，我一听哭声，是家乡口音，问：“你哭什么？”

那人大喊：“师傅，我是你妹夫徐爱，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原来徐爱去京城会考落榜。他大老远赶来看我，历经艰苦，走了两个月才找到我。徐爱告诉我，朝中刘瑾专权，不许余姚籍的人在京为官，会试又落榜了。

两年了，我终于见到一个亲人了。我问起家里的情况，刘瑾怀恨我，伪传圣旨，父亲已从南京告老还乡，岑奶奶身体也好，诸婉澄在家照看着家人……

徐爱住下，要向我请教学问，我把近来在龙场悟的道讲给他听。我终于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了。

我说圣人之学的核心在于“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人人皆可成为圣人……”

我告诉徐爱，心即理，理不在心外。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地理也。

老子说，天人合一。

孔子说，践仁知天。

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

程颢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良知是人内心先天具有的。孟子所说，人之初，性本善。性本善，是先天的，先验的，神所赋予的。只有良知是不够的，需要致良知。依照良知去践行，致良知是一种行。

我提出了“知行合一”。

我的这套学说，徐爱闻所未闻，大惊。

过了些日子，恰好有几个学子去贵阳考试，经过龙场。晚上，他们和徐爱住在一处，探讨学问。徐爱就讲出我悟的道，那几个学子不走了，第二天一早就到我门前来拜师。我看看，有六七个人，就干脆把后山的山洞扩成教室，开始讲学。我给这个山洞起了名字叫“阳明洞天”，意思是别有洞天。在洞两旁写了一副对联：

壮思风飞冲情云上

和光春霭爽气秋高

后来，学生渐渐越来越多了。我给学生讲学的内容大概如此，我写了《教条示龙场诸生》。我提出四件事，看似普通寻常，其实是心学的精华、人生的要旨。

一是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我说就算是那些工匠，其技能的练成也要以立志为根本，更别说更大的事业。举例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志向，那么就好像船没有舵木、马没有衔环，于是只能随波逐流，人生就会像一盘散沙。今天的读书人，懒散堕落、贪玩成性、荒废学业、浪费时日，最终注定是一事无成。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没有立定志向。立志也是君子之道，立不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君子与小人之别。

二是勤学：立志成为君子之后，就要勤于学习。就像诸葛亮《诫子书》中所说：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要立志，还要志向坚定，这才是立志的完整内涵。学习先要端正态度，“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明明肚子里没料，却要装得很博学、很深刻，喜欢炫耀自己，爱用大话迷惑别人，还忌恨别人的长处，说到底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无能；还有一种人，总是觉得自己无德无才无能，所以勤奋学习、喜欢请教别人，并坚定地实行自己所学到的，这种人，即使表现得再谦下，也会得到别人的赞扬和崇尚。

三是改过：就算是圣人，也是不免要犯错误的。圣人与常人之别，其实不在犯不犯错误上，而在于能不能及时改正错误。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人应当经常反省两个问题：平常自己有没有不知耻、不诚信、不道义的言语行为？有没有对父母不孝顺，对他人不友爱，而与奸猾、狡诈、苟且和刻薄沾了边？这两点，一个关系为人，一个关系处世。

四是责善：与朋友相处，要“忠告而善道之”。即对于朋友的过失，要做到尽力地劝告和开导，但要注意说话的方式。怎样才是好的说话方式？就是在劝告和开导朋友时，要做到态度尽可能婉转曲折，因为只有这样朋友才更容易接受，进而反思，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进而改正，对自己则就只有感激而没有恼怒。如果不这样，在劝告和开导朋友时，先揭发他的过失，并进行斥责，让本就心怀愧疚的朋友更加无地自容，那么就只会激怒他，他就不仅不会反省和改正，甚至还可能变本加厉，并对你产生怨恨。

我的思想总结，可以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是基础，立志可谓起步与方向，勤学推展开来就是为人处世之道，改过是修养德行提升自身之法，责善推而广之完全是说话之道，我的“心学”致良知、知行合一等根本观念，其实也已经蕴含其中了。

我在龙场讲学，名声越来越大，由学生和商旅传到很远的地方，学生也越来越多。

湖广的学子冀元亨等本来是去贵阳，竟也直奔我处。

第二十六章

龙场驿在贵阳西北方向，再往下就是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不太平。在庙堂有庙堂之争，在乡野也有乡野之争，其实都是人心的争战。

想当年，诸葛亮南伐，马谡献策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以此策七擒七纵孟获，征服南方诸越人心。

此策，我在龙场竟派上用途。

有一天，我正在讲课，忽然，外面有人喊：“谁是驿丞？”

我赶紧上前说：“客官，我就是龙场驿丞。”

一个敞着怀，头上插着一枝花的胡子拉碴的人站在院子里。他歪着脑袋看我说：“我们是思州毛太守手下公差，来检查工作，有什么招待？”

“当然有，所有来龙场驿的客人，我们都有款待。”我招呼驼子上茶，“这是上好的树茶。”

“一枝花”气得把茶杯砸了……

冀元亨愤怒地问：“你为什么砸东西？”

“一枝花”说：“老子来，走这么远的路，是来喝茶的吗？消遣老子是吧？”

我大怒：“你怎么骂人？无法无天！”

“一枝花”后面跑来几个人，他一招手，那些人一拥而上。我少年时跟马龙学过武艺，擒贼擒王，我上前就给了“一枝花”一拳，一拳就把他打倒。

冀元亨和徐爱等也抄起板凳迎战。

阿凤见我们打架，吹起牛角号，阿罗领着山上的彝民冲下山来……

“一枝花”知道不好，捂着头拔腿就跑。他边跑边喊：“你等着，私办学校，我去毛太守那告你……”

众人起哄。

“一枝花”是思州的地痞，他依仗着与毛太守相熟，欺行霸市。他听说我在办学，特地跑来想讨点好处，结果挨了一顿揍。毛太守打听到我的情况，知道我与京城有关系，也不敢贸然行事，就先派手下来打探。

一天，来了个小吏，拿出毛太守的信，询问上回打人的事。

阿凤在一旁泡茶，听说来人是毛太守的人，气得把茶杯里的茶水往地上一泼，说：“驿丞教我们彝人识字，教我们种田，有什么错？”

小吏问：“你有什么资格讲学？你到这儿来，就是遭贬，应该早点儿去毛太守那谢罪。”

我说：“我即使遭贬，也是朝廷命官，何罪之有？”

徐爱等上前，与小吏理论。我回书房，写了一封信，叫《答毛宪副》：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罪；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凌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大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大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大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

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

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大府苟欢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动吾心哉！

执事之谕，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贵州提学副使毛科看了我的信，自己掂量了一番，知道水深。我这封柔中有刚的信，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后来再也不敢骚扰我，把那个地痞“一枝花”臭骂了一顿，据说差点儿毁了他的前程。

有一天，阿罗带人去水西贸易，回来的路上，山上冲下一群土匪，人多势众，把他们的货物抢了。妹妹阿凤去集镇看热闹，也让土匪抢了。土匪把阿凤抢上山，当压寨夫人。阿罗受了伤，头上缠着血布，跑来找到我求援。

我一打听才知，有一个叫阿扎的酋长叛乱，抢劫沿途的商旅货物，而水西宣慰司宣慰使安贵荣却不发兵，不作为。我决定去找安贵荣，阿罗找了一只小船，我领着驼子、冀元亨等沿江而下，往水西去。

我到宣慰使衙门，安贵荣高兴地出来迎接。我劝他出兵，行使职权，维护地方安全。他却向我抱怨起来，说皇帝不应当在这儿设驿，应当由他们来管理。

我说：“如果水西发生大事，朝廷不知道，谁来帮助大家呢？”

我劝他以大局为重，盗匪骚扰老百姓，你就是一个平民，也当出力平叛，何况还是个宣慰使。安贵荣也爽快，要我替他谋划。我说兵贵神速，过两天阿扎就能得到我请你出兵的风声，再去平定就难了，不若立刻出兵……

水西的兵沿着山路悄悄进发。阿扎一直在当地拦路打劫，水西从来没人管过他，他一点防备也没有。

阿扎正与手下商量，准备娶阿凤当压寨夫人，阿罗已经潜入寨子。

一声牛角号，外头安贵荣发起进攻……内外夹击。阿扎的手下心惊胆战，纷纷逃亡。我们俘虏了阿扎，青棚里救出了阿凤。青棚是搭着的树棚子，当地风俗是新娘子从青棚里出嫁。

宣慰使把阿扎押到水西，在城门军营里要斩首示众。

辕门前，站着许多俘虏，都是当地的流民。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阿扎是酋长，他的部落的人都跪在辕门口，看酋长受刑。“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用兵的最高境界，所以，我制止宣慰使砍阿扎脑袋。

我问：“阿扎，你为什么抢劫呢？”

阿扎骂道：“汉人，少废话，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说：“今天天真热，你把衣裳脱了，我们谈吧。”

阿扎说：“脱衣裳怕什么？”当众脱了。

我又说：“不如裤子也脱了吧。”

阿扎脱了外裤，里头一个小短布裤。

我说：“不若也脱了短裤吧。”

阿扎惊慌失措起来，坚决不肯。底下全是他部落的人和到水西来赶集的人，酋长脱得光屁股，他丢不起这个脸。

阿扎说：“杀了我吧，脱短裤是污辱我。”

我对安贵荣和众人说：“你们看，阿扎不肯脱成光屁股，说明他还有良心，知道什么是羞耻。他并不是坏到连羞耻都不知道的野兽，他心中有良知。我们都是靠自己双手劳动，为什么要抢劫别人呢？难道你不知道，抢劫、偷窃都是可耻的吗？”

这时，从人群中走上来一个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哭，骂道：“阿扎啊，要你别抢劫，你这回被抓住了，老娘谁养啊？闯了大祸了吧！”

阿扎上前喊：“娘。”

我上前扶起老太太。

老太太竟当众给我跪下，说：“官老爷，大善人，饶我儿子一命吧。”

我扶起老太太说：“你儿子，你领回家，让他行孝道吧。”

我当着众人面，给大家讲了一堂“孝道”。

‘孝’字上为老，下为子，自古就有孝。‘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论语》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孝悌是君子之本，为仁之本，道之所由生者。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则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百善孝为先，圣人把孝放在首位。只有孝、悌、谨、信、仁、亲做到了，且行有余力，才能学文……

我们当着众人面释放了阿扎，阿扎扶着母亲回家，阿扎的手下痛哭流涕……众人皆欢呼。

宣慰使安贵荣修缮象祠。象是虞舜的同父异母兄弟，初时不仁，多次设计陷害舜，最终在舜的德感化下，弃恶从善。阿扎在我们的教化下，也弃恶从善。所以，我写《象词记》，阐述：“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这篇文章是我提出“致良知”的重要著作。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叟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始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第二十七章

我在龙场这个苦地方，苦中作乐，自得其乐，风风火火地讲学，弘扬儒道，忙得不亦乐乎。

朝廷里却鸡犬不宁，上上下下没一天安稳日子。正德皇上朱厚照以把折腾进行到底的精神，变着花样地折腾。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通过大小太监，通过官员传出宫来，成为正德年间最为传奇的故事。

从前皇帝都是睡在乾清宫，正德皇帝别出心裁，在宫里平台上搭了个大帐篷，又搭了个大通铺。他不跟老婆睡觉，不忙于传种，而是跟太监钱宁睡在一块，同起同卧。帐篷里有个大工作案子，案头堆满大臣上的折子。朱厚照把这些折子折叠成小飞鸽，在帐篷里飞来飞去……这些折子都是国家机密。他们还叠成小船，在太液池里放船，船顺着水流往宫外……

朱厚照不上朝，躲在豹房玩耍。太监们在各地搜罗豹子，也搜罗美女。即使这样，朱厚照依旧感到无聊。

朱厚照说：“真无聊，出宫如何？”

钱宁说：“出宫，也是前呼后拥，有什么好玩的？”

朱厚照说：“我一生最喜欢的两个职业，一是黑老大，二是乞丐，你看当乞丐多自由自在？”

钱宁说：“那么，我们就出宫装乞丐？”

朱厚照来了精神说：“妙，妙，有谁会跟我这个乞丐过不去？”

朱厚照等一班人在宫中化装成要饭的，悄悄出京。朱厚照扮成年轻要饭的，钱宁和赤朱儿扮成老要饭的，朱厚照还叫他们爹，这要是让他老子孝宗皇帝知道，非得再气死一回。

他们跑到一个小县城，县城里一下子多出许多要饭的，本地人还以为什么地方发了大水。

旅舍里，朱厚照看中店里怀孕的老板娘翠花，就调戏，结果挨了翠花姑娘训斥。翠花虽是开店的，但也有社会背景，与当地捕头有点亲戚关系。捕头经常在店里吃喝，听说有乞丐砸场子，立马带着县衙门的兵丁赶来。结果他还没有开口，就让赤朱儿等一顿打，牙都打掉了，捕快从没有遇见过这种乞丐。

朱厚照见事态闹大，干脆把怀孕的翠花抢进宫中。

太监张永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出宫到杨府找杨廷和。杨廷和听闻大惊，来宫中责问：“皇上，宫中妃嫔数千，弄孕妇进宫，万一生出孩子，到底算是谁的？”

朱厚照竟笑而不答。

朝中大臣痛心疾首，这还了得，若是这个翠花的孩子成了太子，太祖皇帝都要气得活过来追责。

一天，朱厚照拖着新妃子翠花参观豹房里的虎池。虎池里养了一只刚从辽东进贡来的东北虎。这个翠花也是死了心，她趁人不备，抱着朱厚照往池中一跳。轰隆一响，惊动了睡午觉的老虎。东北虎体形庞大，冲出笼子，一爪扑倒翠花，翠花当场毙命。

朱厚照一看不好，拔腿就跑，老虎向朱厚照扑来……

朱厚照在虎池里绕着山石狂奔。

钱宁等一帮太监在虎池上面看得心惊胆战，却无计可施。

忽然，一个人跳入池中，抄起棍子，竟打跑老虎。

朱厚照爬出虎池，惊魂未定，大喊：“勇士何在？”

救他的人是江彬。江彬从虎池里爬上来说：“皇上，臣救驾不及。”

朱厚照说：“正好，正好，朕封你为豹房大将军。”

江彬说：“大将军，就要有军队，宫中何来军队？”

朱厚照说：“我把边关军队调来，听你调教如何？”

江彬说：“若调边关军队来，我指挥集体操练，天下无敌。”

朱厚照叫好。

朱厚照给从边关调来的军队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威武团。朱厚照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穿上军装，气势非凡，打虎江彬封为威武团副将军。

皇城成了一个军营。

禁卫军和东厂的锦衣卫都被赶到皇城外去驻扎。

朝中文武大臣对此惊得目瞪口呆，祖上定的规矩，有违反的，但没有见过这么违反的，这种主意让大臣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一天，朱厚照当庭议事。他打着哈欠，内阁杨廷和、李东阳等在列，太监张永、刘瑾侍立一旁。

刘瑾呈文：“贵州水西宣慰使安贵荣和……（他看到‘龙场驿丞王守仁’几个字跳过）平定阿扎匪乱，畅通黔西交通……”

朱厚照说：“嘉赏！贵州，边远地区，北疆不安定，南方要稳住。”

杨廷和说：“南方，不能只凭武力，当办学，对南蛮多加教化。”

朱厚照说：“杨先生说的是。”

李东阳说：“贵州府学，缺提学，边远，多不肯去。”

朱厚照说：“有什么臣子在朝中胡说八道，扰乱朝廷的，就派他去，下一个呈文？”

刘瑾又读：“云南发生了大地震，灾情严重，人心惶惶……”

朱厚照问：“救灾的人呢？每年下拨赈灾粮物哪里去了？”

刘瑾说：“云南巡抚，当地官员荒于政事，救灾不力，导致天灾酿成人祸……言官上疏朝廷，请求罢免地方官员。”

朱厚照点头。

李东阳说：“云南地震，户部有折子上呈。”

刘瑾接过李东阳递上的折子，读：“户部员外郎席书呈：……云南天灾，责任不在云南，而在朝廷。整个国家犹如一个人体，朝廷是元气，地方是四肢，元气受到损害必将从四肢散发出来。此刻四肢出了问题，不从元气上找原因，只把四肢砍掉，是本末倒置……”

朱厚照拍案而起说：“以他这么说，云南天灾，罪在朕？我放一个屁，让云南地震了？”

众人劝道：“皇上息怒！“

刘瑾说：“这个席书，在朝中日久，对边疆事情知道的少。贵州府学缺人，不如派这个员外郎去当提学，也好了解边关情况。”

朱厚照说：“准旨，退朝吧。”

承天门外，李东阳赶来给席书送行。

李东阳说：“没想到这个折子，竟让皇上生这么大的气，我要是先看看折子，也就不呈了。”

席书说：“这是我的职责。”

李东阳说：“这个刘瑾，贵州呈文里有安贵荣和龙场驿丞王守仁共同平匪乱，他竟把王守仁舍去，这分明是当庭欺君啊！”

席书叹气道：“唉，奸臣当道，去贵阳，也落个清静，罢了。”

李东阳说：“那个王守仁在龙场，距贵阳也有几十里地。你这趟去，问他有什么文章，寄来，大家看看。当年，李梦阳、王守仁、刘养正、唐寅，都是神童、才子啊，现在，一个个都没有声音了，唉……”

席书说：“我倒是听学生说，王守仁在龙场讲学，但是对朱子有微词，不知真假。”

李东阳说：“朱子如日月，岂是他能撼得动的？”

我远在龙场消息不畅，哪知道朝中发生的这些事。席书来贵阳当督学，他的到来改变了我的命运。

那天，我正在“阳明洞天”讲学，教室里悄悄走进一个学生，我以为是过路商旅。有的时候，他们到驿站，也趁闲进来听我讲学，我正在讲我新体悟的“知行合一”。

席书忽然站起提问，他向我请教“朱陆异同”。他直奔主题而来，我知道提这个问题的，也是有学问的人。我只说了一句话：“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必外求。”

席书目瞪口呆：“圣人可以不学自成？”

我笑而不答。

席书竟一声不吭，离席走了。

当时我也没有介意此事。半个月后，来了几个人，那个席书又来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叫席书，是新上任的贵州提学副使，我请他进屋喝茶。

席书说：“上回，我离京时，李阁老一再关照，你有什么新文章，可寄回京给阁老一阅，阁老爱才啊。”

我整理出几篇文章，交给他。

席书说他回家想了半个月，问我这个圣人可以不学自成，可举例否？我举了“禹和稷”的事例。席书带着迷惘回去琢磨，他始终没有和我争论。后来，席书经过三番五次的思量，终于豁然通达。席书竟搬到龙场，听我讲课。

这件事轰动一时，堂堂一个贵州文化高官，提学副使，竟然不耻下问，跑到龙场驿站听王守仁讲学。

席书对我说：“我们贵阳书院，广择学子，延请先生设席讲学。”

我拒绝说：“我龙场驿丞，当安于本分。”

一天早上，传来许多脚步声，震惊龙场。贵阳书院三百学生，在席书带领下，步行来龙场听我讲课。

一时间，规模浩大……

我的名声远扬，成为当年最吸引眼球的文化事件。

李东阳读了我的《瘗旅文》，拍案叫好，又推荐给杨廷和看。

李东阳叹气说：“王家受刘瑾之祸不轻，王华告老还乡，儿子远去黔西。”

杨廷和说：“张皇太后爱读文章，这篇文章，给太后看看，或许……”

李东阳说：“你我都老了，朝中正是用人之时，人才难得啊！”

杨廷和点头。

朱厚照虽说放纵不羁，但是对母亲张皇太后十分孝敬。他父亲孝宗皇帝一辈子就与张皇后相守，是历代皇帝所未曾有过的事情。张皇后软弱，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从小娇惯，也是她这一生的憾事。

有一天，朱厚照进后宫探望母亲，见母亲坐在案前落泪。

朱厚照大惊问：“母亲为何悲伤？”

张皇后把我写的《瘗旅文》给皇上看，说：“这篇文章太感人了，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朱厚照说：“什么文章能让母亲流泪？我一定要看看。”

朱厚照在灯下读我的《瘗旅文》：

……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违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朱厚照读罢说：“好文章，母亲若心疼这臣子，我就重新调用吧。”

张皇后说：“那就更好，这些臣子多不易啊。你父亲在世时，就爱惜臣子。你爱惜臣子，臣子就会对你忠心效力啊……”

朱厚照说：“母亲说的正是，儿子一定听从。”

朱厚照回宫，召见杨廷和问：“杨先生，你看给这个王守仁调个什么职，这么多年在边远苦寒之地，也不容易。”

杨廷和说：“庐陵县缺个知县，这个县很不平安，乡民好狱讼，一直闹到京城来。让王守仁去，或许可行。”

朱厚照点头。

圣旨到了贵阳，席书陪同钦差到龙场。

“王守仁接旨……”

说真的，忽然就要离开，我还有些舍不得。这么远的地方，离开后，何时能再回来呢？我抚摸着山洞墙壁上的层层青苔，耳边又回响起昔日的琅琅读书声，梦回昨日手拿锄头辛勤劳作的情景，恋恋不舍之情涌上心头……

席书、阿罗、水西宣慰使安贵荣，甚于阿扎都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送行。

我领着徐爱和阿凤上路，离开了龙场。

一路上，我吟诗：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行。

未须更觅義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第二十八章

我们离开贵州，经过湖南，到了江西，直奔庐陵。沿途有学子挽留，我们不敢耽搁，皇恩浩荡，公务在身，只得风尘仆仆赶路。

庐陵又叫吉安，历史悠久，名人辈出。当年苏东坡曾作诗：“巍巍城郭阔，庐陵半苏州。”就是讲此处的文化发达。庐陵人爱读书，好咬文嚼字，这里考取天下第一多的进士和数量众多的状元。建文二年庚辰科和永乐二年甲申科、中鼎甲三人均为庐陵人，有“一门九进士，父子探花状元，叔侄榜眼探花，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的美誉。庐陵名人首推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有北宋贤相刘沆，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南宋文天祥，四朝首辅大臣杨士奇，内阁首辅、大学士、《永乐大典》总纂修解缙等。

有学子听说我去庐陵上任，替我担忧。他们说庐陵人出名士，有见识，但正受旱灾和瘟疫之苦，百姓怨气冲天，好诉讼。庐陵的官不好当，前面几任知府都让当地百姓给弹劾了。

到了庐陵境内，我们进一农户家找吃的。我去厨房揭开锅一看，竟是树皮野草。所以，我忧心忡忡地进了县衙。当天平安无事，我就想好好睡上一觉。一早上，刚开门，县衙里冲进几千百姓，呼天抢地。又有几个乡绅把一沓案子呈上，求政府宽免征收葛布的摊派，本地不产此物……乡民告诉我，分派到庐陵的杂税，多是来历不明的，从前只有四千两，现在要两万多两，加上旱灾、瘟疫、弱者流窜为盗……

我一一记在心里，劝乡民们先回去，等我调查查证。当晚，我去查看档案，一看，触目惊心。档案里记载着近年来庐陵各式各样的案件：仇杀，镇压，再仇杀，无休无止……

我对徐爱说：“伯夷说，以暴易暴，不知其可。以暴制暴，以黑吃黑，只会激化官民矛盾。”

徐爱说：“庐陵一直不平静，必有冤情。”

我问：“江西布政使是谁？”

徐爱说：“孙燧。”

孙燧是我发小，从小一起读书，在京城也是同僚，关系一直很好。我听说是孙燧当江西布政使，看到了一丝希望。我立马写《庐陵县为乞蠲免以苏民困事》，托徐爱亲自送给孙燧。

没几天，江西布政司文件下来，废除杂税若干。废除杂税的布告，贴满了庐陵县城。这是我上任后，为百姓做的第一件好事。许多年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在我上任没几天就给解决了，老百姓从此对我十分信任。

庐陵县的人好诉讼，以诉讼闻名，官司一直打到南昌，打到京城。

有一回，我外出巡视，一路上，稻田需耕作，田里却没有人。我问村民，原来村民去打官司了。我一升堂，打官司的人就排着队，挤满县衙。有的官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又是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农忙时候，他们竟不顾农活，来打官司。

我想，如果以我个人之力，再怎么判，能处理多少？再说，这些打官司的人，我对他们现在的情况、从前的情况，并不很熟悉，也只是听一面之词。

因此，我就贴出布告，要所有打官司的村民先回家种地，别耽搁农时，等五日过后，我再升堂一一审案。五日过后，我想出一妙法，我请县里的里正三老，坐在申明亭办公，先以劝说调解为主。里正三老在地方上都有威信，也有公信力，许多人听他们劝说，也都相互和解了。

这一招，县里地方上有威信的人十分赞同，官司也少了许多。我利用了乡里族长、里正等人的威信，来调解乡间事务。我以无形之力轻松就化解了庐陵多年来好诉讼的恶名。这件事传到南昌，官员们十分震惊：王守仁有三头六臂，竟然轻松解决庐陵多年来的怪癖。

也该是多事之秋的多事之地。南昌，一场大风大雨在酝酿之中。小宁王对朝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认为正德皇帝弱智，给了他机会。当初大明江山就不是朱棣的，而是建文帝的。江山他朱棣能抢得，十七子宁王之后就不能抢得吗？宁王就广纳人才，召集了大批名流清客。

当年我的同学——娄谅的弟子季教早已投在宁王门下，如今他把吉安才子刘养正也介绍给宁王。

季教说：“吉安神童刘养正。”

宁王说：“先生，久仰，久仰。”

刘养正一身道袍，说：“难为情啊，什么神童，一世英名，让一泡鸟屎给毁了。”

刘养正本在六部任职，因午门罚跪，一怒之下辞官回了家乡吉安。他在吉安当了几年私塾先生，也许乡间寂寞，他感到怀才不遇，如今出山，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宁王说：“毁不了，天生吾才必有用。先生来此，我时常请教，共谋大业，何愁不能施展才学？”

刘养正哈哈大笑说：“当今皇上昏聩，天下将乱啊……听说，正德皇上弄了个孕妇进宫，唉……可惜，可惜。”

宁王说：“洪武大帝在天有灵，也得让这不肖子孙气死，祖宗心里明亮着呢。先生这回从哪里来？”

刘养正说：“我们庐陵现在的知县是王守仁，当年也是神童。我和他同科，在京城同僚，所以去看望。这个王守仁真的了不起，把庐陵这个首乱之地，竟治理得有条有理，人才啊。”

宁王说：“王守仁，他不是在龙场吗？没死？”

刘养正说：“大难不死，这人就了得。”

季教说：“庐陵内乱，将来可以利用，师弟王守仁这么一治理，反而成了身边的一个肉刺。”

刘养正说：“我看，不如把王守仁招募来，如何？“

宁王说：“按理说，王守仁跟王妃是师兄妹，跟季教也是师兄弟，有这层亲近关系。但是，他要是来了，怕会得罪了宫里的刘公公。”

刘养正说：“如果不能招募来，干脆就毁了他，免得将来碍事。”

季教说：“我去看看详情，见机行事。”

宁王说：“庐陵人爱诉讼，只要有诉状到宫里，刘公公他们就不会放过他。”

人心善与不善，一念之间。我的师兄——娄老夫子居敬门的弟子季教，竟想出这等下三烂的计谋，的确是有辱师门。他们自跟着宁王后，内心的良知在欲望驱使之下，早已扭曲。

季教来庐陵，并不直接来我的县衙，而是装神弄鬼，在街头化装成测字先生。他到城门口，看到布告：上诉状子不能超过两行，每行不过三十字……

季教就煽风点火说：“自古没听说过，打官司还限制字数，这不是有意压制庐陵人吗？”

看布告的群情激愤：“从没有这种打官司的规定……”

季教说：“干脆，大家一起弹劾他。”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跟着点头起哄。

季教发现许多好诉讼的人没文化，不会写状子。他就在县衙对面摆了测字摊，给人算命打卦。测字摊通常还兼写家书、写状子的活儿。他既可以给我添乱，又可以赚点小钱。恰好有个叫牛二的，来衙门闹了几次。牛二家穷，订了一门亲，被女方家回拒了。我训斥牛二一番，让他学门手艺，多赚些钱。牛二不服气，跑到季教测字摊前，请季教写状子，弹劾我。

季教找到了机会，给他写了几页纸。牛二见他写了许多字，说没那么多钱给他酬劳。

季教说不要钱，鼓动牛二寄到朝廷。季教居心叵测，叫牛二竟直接寄往朝廷刘公公收。刘瑾一直想找机会陷害我，一个村民牛二怎知道朝中的事，所以，这一招真是狠毒。

牛二见不收钱，测字的又主动替他写诉讼。测字的说，他这回告倒王知县，来年就有媳妇主动上门，牛二乐坏了。

敌人在背后捅刀子时，我的心思还放在为民服务上。

庐陵瘟疫流行，我领着郎中走村串户。饮食卫生是病的根源。我发动村里长老带领村民敦行孝悌，打扫卫生。我们煨中药，分发给乡民喝，清除居住地的卫生死角，掩埋人畜尸体。

那天，我到牛二家。牛二母亲倒在床上，家里无米，揭不开锅。我就让阿凤去县府，把自己的粮食拿来救济……我前脚走，牛二后脚就回来，告诉母亲，他遇到了贵人。测字先生替他写状子，而且说告倒王知县，明年就能讨到媳妇了。

牛二娘说：“知县是个好人啊，刚才来家里，你看，缸里的米，就是知县省下来的。”

牛二生气说：“县衙门口那个测字的，要我写状子，写的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恰好一个邻居老头进来，牛二请他看看状子。

牛二喊：“大爷，我不识字，你看看状子上写的什么？”

老大爷一看，给了牛二一嘴巴，骂道：“畜生，这些瞎话能乱说吗？说知县强占土地、欺行霸市……”

牛二说：“门口那个测字先生写的，欺我不识字……”

众村民往县衙来，他们上前抓住季教就打，把测字摊踢翻……

徐爱来喊：“县衙门口打架了。”

我想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县衙门口打架？我出门一看，倒在地上的竟是季教。

我问：“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季教苦着脸说：“老师去世后，我只好以测字为生。”

再说朝廷边关出了大事。

当年孝宗皇帝派杨一清去边关养马，相当于边关军事后勤供应的负责人，责任重大。后来杨一清在修筑边关长城时受到陷害，有人举报他贪污军费，被送入大牢。李东阳知杨一清为人清正廉洁，在皇上面前力保，才得以复职。

杨廷和得到密报，说安化王要造反，于是就找李东阳商量。李东阳说有杨一清和王琼在边关，安化王成不了事。杨廷和就密告杨一清，随时注意安化王的动向。

安化王是庆亲王朱栴的一个分支，靖王第四子，永乐十九年袭封安化郡王。他利用刘瑾专横跋扈引发的天下不满情绪，突然叛乱，起事后，叛军杀宁夏总兵，占领镇城，放出狱囚，焚官府，劫库藏，夺河舟，掠夺金币万计，充作军资。同时分封将弁，把守关隘，传檄文历数刘瑾之罪状，扬言与朝廷分庭抗礼。

消息传来，关中大震。

此时在宁夏城中的将军王琼佯装有病，闭门不出，暗中计划。王琼假装投降安化王，向安化王建议加强黄河防守。安化王的主力军出宁夏驻守黄河大坝，城内防务空虚，王琼趁机杀死叛军主将，轻而易举擒获安化王朱寘鐇。叛军得知朱寘鐇被擒，于是溃散。安化王叛乱十八天就失败了。

王琼平定叛乱的消息迟缓传到京城，朱厚照和内阁并不知道已经平叛。

正德五年五月，朱厚照命太监张永总督军务，再度起用右都御史三边总督杨一清率各省兵勇数十万，征讨安化王。大军浩浩荡荡向西进发，杨一清建议“只诛首恶、不究胁从”，同时奏请朝廷免除宁夏赋税一年，安定了宁夏人心。

这次安化王叛乱虽说时间短，但影响很大，说明天下已起反心。再说主力部队刚到陕西宁夏交界处，王琼已派人押解安化王等人献俘。杨一清和总监军太监张永就押着安化王返京。

途中，杨一清发现张永和刘瑾也有矛盾。他们骑马聊天，边走边说。

杨一清说：“安化王叛乱平定不难，只是内变不可测，令人忧虑。”

张永问：“内变是什么？”

杨一清在张永手上写了一个“瑾”字。

张永为难地说：“刘瑾势力大，耳目众多，朝里朝外怨声载道。”

杨一清说：“你也是皇上信赖的人，可趁向皇上报捷的机会揭露他，天下人怨恨刘瑾已久，再不铲除恐怕会生不测，皇上一定会听从。刘瑾一除，你就会更加受到重用，且留名后世。”

张永问：“万一事情办不成该怎么办？”

杨一清说：“你去说一定能行，如果皇上不信，你就跪地请死，并剖心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皇上一定会被你打动，你得到圣旨后就立刻行事，不要拖延。”

张永问：“如何行事？”

杨一清把一份材料交给张永，说上面列了刘瑾十七条罪证。

张永把材料塞进怀中。

杨一清回到京城，立马见李东阳，把与张永所说的告诉李东阳。

李东阳什么也不说，要杨一清离开。

杨一清出门，李东阳叫进锦衣卫马彪：“马侍卫，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马彪说：“首辅放心，东西都准备好了。”马彪拿出伪制玉玺等。

朱厚照听说太监张永押着安化王进京，大喜，让带到豹房。

朱厚照指着安化王问：“你为何造反？”

囚车里安化王朱寘鐇喊冤说：“皇上，臣是被逼，刘瑾老贼逼我谋反……”

刘瑾训斥道：“清查府银，乃皇上下旨，怎么说是为臣所逼？”

安化王依旧大骂：“刘瑾太监当政，私传圣旨，天下人心已乱……”

朱厚照见安化王骂得声嘶力竭，就让江彬把安化王扔进了豹子笼里，一会儿就让一群豹子啃得干干净净……

当晚，朱厚照给太监张永庆功，在宫里喝酒，宣读张永的嘉奖令。

刘瑾觉得受冷落，不乐。众人喝酒喝到半夜，刘瑾觉得无味，就告假离开……

张永趁刘瑾一走，就跪下说：“报皇上，这次边关造反，皆因刘瑾所逼。”

朱厚照说：“怪不得安化王临死都要骂刘瑾。”

张永说：“正是，刘瑾伪传圣旨，已搞得天下怨声载道。”

朱厚照问：“详说一二？”

张永就交出杨一清的上报书，列了刘瑾十七条罪。

朱厚照看了看，往旁边一丢，说：“喝酒，明天再说吧。”

张永说：“明天再说，我的命就没了。”

朱厚照问：“为什么？”

张永说：“刘瑾反心已现，早有准备，哪能容我活到明天？”

朱厚照说：“天下，他要夺，就给他好了。”

张永知刘瑾宫中耳目众多，他见钱宁在幕后一闪。

张永说：“天下归刘瑾，陛下准备去哪？”

朱厚照一惊，下令：“捉刘瑾。”

刘瑾并没有回家，而是睡在宫里的内值房。他听宫中吵闹，骂道：“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何人吵闹？”

张永敲开门，笑着，后面站着锦衣卫。

朝中，刘瑾大哭说：“先皇重托，我无一刻松懈……”

锦衣卫马彪等呈上抄刘瑾家中搜得之物：“金二十四万锭，元宝五百万锭，宝石二斗，奇异珍玩不计其救。还有八爪金龙袍四件，蟒衣四百七十件，衣甲千余，弓弩五百。最可怪的是两柄貂毛扇，扇柄上暗藏机栝，用手扳机，露出寒光闪闪的一具匕首。”

武宗朱厚照这回真的瞠目结舌了，骂道：“好大胆的狗奴！他果然谋逆了！”

传旨下刘瑾诏狱，严刑拷打，一面钩捕逆党。

朱厚照命三法司、锦衣卫会同百官，在午门对刘瑾进行公审。

午门，刘瑾大笑说：“公卿多出我门，谁敢审我？”

驸马都尉说：“我是国戚，不是你提携的，有资格审你吧？你在家中，何故擅藏弓甲？”

刘瑾支吾半天说：“这……这是要保卫皇上呢！”

驸马笑道：“保卫皇上，须置在宫禁中，如何藏在你室？就是龙衮蟒袍，亦岂你等可服？若非谋为不轨，哪得制此衣物？真迹已露，还有何辩？”

刘瑾哑口无言，只好匍匐叩头。

刘瑾被凌迟处死，承担十八项罪名，余党六十多人被流放，家人充当妓女和女佣……

平定安化王叛乱，除刘瑾乱党，杨一清功劳最大。武宗把他从边关调入朝中，任命为吏部尚书。王琼平定安化王有首功，任命为兵部尚书。这时，朝中开始起用受刘瑾迫害的大臣，开始平反冤假错案。

杀刘瑾的另一个无名英雄，也是起关键作用的人，是内阁老臣李东阳。这么多年，他一直潜伏着。许多人骂他软骨头，骂他没志气，他都忍了。他最后这一闪光之举，正应了白居易的《放言》：“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灭了刘瑾，李东阳的任务完成了。他告老还乡，众人来送他。

李东阳老泪纵横地说：“当初，商辂、王华，一个个离开宫中，一个个都骂我，胆小、妥协，今天，刘瑾终于倒台了……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又有谁知？”

杨一清说：“多亏内阁李大人，不是你，当年下诏狱，我早就死在刘瑾手上了。”

李东阳说：“杨大人，别忘了那些流放在外的大臣。这次刘瑾之乱，王华家损失惨重，王华岁数大了，也不会再出山为官。他儿子王守仁，是个人才，当以重用。”

杨一清点头。

朝中扯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在庐陵已经半年多。经过半年多的努力，政调理顺，万事大吉。

一日，登青原山，峰峦连绵，古木蓊郁，奇葩芬芳，碧泉翠峰，各具情趣。

青原山自唐代起就是佛教圣地。唐代开元二年，佛教南宗六祖慧能派弟子行思从广东韶关曹溪山南华寺到这里开辟佛堂，广收僧徒，宣扬南宗的“顿法”。一时间，这里香火鼎盛，成为江南佛教圣地。

我忽然生出归隐之心，文章千古事，我就想在青原山开堂讲学，恰好有邹守益来访。邹守益是安福人，中过探花。我们俩一商量，决定在青原山开堂讲学，并置学田。后来有聂豹、欧阳德、罗洪先几个赶来求学。邹守益、聂豹、欧阳德、罗洪先四人被称为我的四大弟子。

我们把空着的庙堂改造成学堂，我在学堂两侧写楹联：“无不知则无知”，“有不知则有知”。四方的学子齐来听讲，盛况空前。

朝中十万火急的圣旨下到庐陵时，我正在青原山讲学。

天下的事就这么奇怪，你在千里之外，一件看似与你无关的事，可能就影响和决定着你的命运。有谁能操纵一切呢？人所能把握的就是自己。

圣旨内容：“王守仁获准进京觐见皇帝。”

邹守益说：“王先生，好消息，刘瑾被凌迟处死了，王家的仇终于报了。”

我沉默不语。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官场险恶，你死我活，需要一种无喜无忧的不为所动之心。

聂豹问：“先生为何不乐？”

我叹口气说：“凌迟处死，也太残酷。”

众人说：“他那是报应。”

我说：“没有报应，只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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