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赵树理三里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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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非他不行

自从早晨散会以后,菊英就在后院奶奶家里等候通知,一直等到晌午没有动静,到别处打听了一下,听说有余把那个牙行舅舅请来了,可是也没有来叫她。她想要是找回家里去,没有同着个调解委员会的人,万一再和常有理她们顶撞上了,又会弄得分辩不清,不如沉住气等糊涂涂他们的好,因此仍回旗杆院后院去。糊涂涂他们似乎比菊英更沉得住气,直到天黑也没有来叫菊英。菊英吃过晚饭,便把玲玲托付了后院奶奶,去找调委会主任范登高去。

菊英出去不多久,玉梅来找她,玉梅白天在互助组里给黄大年割了一天谷,听有翼说他舅舅在晌午就来了,和他爹、他大哥商量分家的问题,不让他参加,把他撵到互助组里来。玉梅除又数说了有翼一顿“没出息”以外,也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因为她的临时宣传小组负有争取刀把上一块地的责任,所以一丢下碗就来找菊英问讯。

玉梅听后院奶奶说菊英找范登高去了,便往外返;刚到院里,听登高在后院东房供销社信贷股和人说话,便往东房里去。她见登高和一个办事员争执一个问题,争得她自己插不进话,只好等着。只见范登高说:“不让我贷,把原来我存的还我行不行?”办事员说:“到了期自然由你提取!”“难道我不存下去也不行了吗?”“定期款自然到期才给你准备!”“我不信你们就没有流动款!”“流动款有流动款的用处,让你拿走了还怎么流动!”“这是乡下!是供销社附设的信贷股!不是银行!不一定要把事情弄那么死板!”“我们只能按规矩办事!”“那叫官僚主义!信贷工作是叫人方便的!不是叫人有钱也不得用的!”“你既然为了多得利息存成了定期,就不能再享有活期的方便。我是执行县联社的决定的。上级叫我怎么做我怎么做。有没有官僚主义都不在基层社!有意见你到县里提去!”“我跟你说不清楚!去找你们主任来!”“主任到县里开会去了!爱找你自己找去!”这个办事员是县城里人,话头比范登高快得多,一点空也不露,弄得登高占不住一点理;实际上他也没有理。登高见战不胜他,退也退不出来,正在为难,玉梅恰巧给他作了后殿。玉梅拦住他的话说:“叔叔!菊英在你家里等你哩!”登高趁势向那个办事员说:“算了算了!你不贷算拉倒!我顾不上跟你白误工!”说了便和玉梅走出来。办事员从里边又送了他一句说:“我似乎比你还要忙一点!”

范登高为什么要贷款呢?因为二号早晨他的赶骡的王小聚回去收秋的时候,约的是三号下午就来,四号早晨就要赶上骡子走。这天下午小聚果然来了,可是上次贩来的绒衣因为和供销社买顶了卖不动;别的货物虽说卖了一些,又因为才收开秋,人们手里现钱缺,赊出去的多,赶不上马上再进货。登高本来还有些存款,当日因为用不着,就定期存入供销社的信贷股,也不能抵现钱用。他想先到供销社信贷股贷一笔款打发小聚走,等收起账来就还,偏是这年秋天县里让信贷股正规化,准备以后从供销社分出来独立成为信贷社,所以定下的规矩不能通融。县里规定临时贷款限于以下三种用途才准贷出:一、农业投资;二、婚丧事故;三、不可抗拒之灾害。登高是倒买卖,自然不在这三种范围内。信贷股这个办事员为了给登高留面子,没有拿出这三种限制来抵抗他,只说没有现款。这些限制,在登高本来很明白;因为别人拿这些理由去贷款还得由村公所证明。他是常给别人写这种证明的;只是想借村长的面子通融一下,见办事员推辞他便有点不高兴,才扯到定期存款上。办事员见他不识进退,就和他顶撞起来。

玉梅虽说给他解了围,可是玉梅和菊英找他也够叫他伤脑筋。糊涂涂刀把上地一争取到菊英名下,开渠的事就再也挡不住了;渠一开了,第一是要经过他的上滩几亩地,第二是糊涂涂地里的水车再也团结不住满喜和黄大年;这两个人一入了社,他自己不入就更觉难看。他觉着对他自己这样不利的事,除了不便公开抵抗,反而还得帮着去做,不是故意往窄路上走吗?他这样想着想着,就和玉梅走到他自己家。

小聚和菊英,都正在家里候他回来。他一回去,小聚先问他说:“明天走吗?”他说:“明天走还只能给人家送个干脚,自己想捎点什么,款又不现成。已经歇了两天了,索性明天再歇一天吧!也许能讨起些账来!”菊英见他把他自己的事交代完了,就问他说:“叔叔!我们那分家的事今天不见动静,该怎么办呢!”登高说:“他们没有来找,我也不便自己往事里钻。我想他们自己合计合计以后是会来找我的。”

正在这时候,马有余跑进来。马有余看见了菊英说:“老三家也在这里吗?正好!省得再去找你!”又向登高说:“登高叔!我爹请你明天到我们家去哩!不要吃早饭!我们那里准备着哩!”又向菊英说:“老三家明天也不要另做饭!就回家里吃去!‘好合不如好散’哩!明天请登高叔和咱舅舅给咱们当公正人,和和气气商量着分开,以后在院子里处个邻家也方便。你嫂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都担在我身上!”又向他们两个人说:“就这样吧!家里还有客人,我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再来请你们!”登高应酬了几句,有余便走了。

单从有余这次谈话的态度上看,这个家满可以不分。他这些话可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

当这天晌午有余从临河镇把他舅舅接来之后,便连他爹三个人关起门来整整商量了一个下午。他们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按什么标准分地。他家一共十四口人;多寿老两口、有余四口、有福四口、有喜三口、有翼一口;六十八亩地,每人平均四亩八分多地。要按人口分,菊英该分到十四亩四分多;要是多寿老两口除出一些养老地,其余按四股分,菊英就可能少分一点。有余说按股分合适,因为养老地可以多留一点,而且可以留好的。开始打算留二十亩养老地,后来怕菊英不愿意,再按人口和他们算账,只决定留十六亩。按这样分,菊英该得着十三亩,比原来少一亩多。谈到这里,老牙行想起一件旧事来。老牙行说:“在减租时候那次假分家,不就除的是十五亩养老地吗?要是那一次的分单文书还在的话,就省事多了。”他转向糊涂涂说:“那文书是你表兄写的。如今你表兄也死了,更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省得我们跟她临时讨价还价。”糊涂涂说:“不过那次斗争没有斗到咱头上,所以就没有把那文书拿出去过。”老牙行说:“没有往外拿过不更好吗?你可以说:‘孩子们多了我早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所以我早给他们安排了!’这样一则可以表明你有远见,再则可以表明你大公无私,不是专为了菊英才布置的,三则可以省去临时麻烦。”糊涂涂觉着他说的也使得,便叫有余到东房里从那一盒差一点没有被满喜倒在垃圾里的古董里把四张分单找出来。他们商量的第二个问题是刀把上的那块地。他们估计到社里人会叫菊英要那块地。糊涂涂先让老牙行查一查分单上刀把上那块地是不是养老地,结果查出写在老二马有福名下,不是养老地。糊涂涂说:“虽然不是养老地,只要不在老三、老四名下就好。”第三个问题是调解委员会会不会推翻这些分单,主张重新分配。糊涂涂说:“不会!主任委员是范登高。这个人是村长也是党员,说话很抵事,不过他自己是既不愿开渠也不愿入社的。只要我们说得有点情理,他是会顺水推舟的。”老牙行说:“咱们先跟他联系一下好不好!”糊涂涂说:“那可不行!你让他自己说,他会帮着我们说话;要是当面和他说破,他反而不敢帮我们;因为他怕别的党员抓住他的把柄。”第四个问题是万一丢了刀把上那块地,大年、满喜两个人入了社,互助组也散了,菊英也分出去了,自己也入社是不是比单干合算。有余这个铁算盘算了一下:除了菊英分出去的地,自己还剩五十五亩,每年还得吸收一百个短工,估计可以收到一百零八石粮;要是入了社,连土地带劳力可以分到八十八石粮,单干要比入社多二十石,再抛除七石粮的零工工资,也还多十三石;因为一百个零工等于雇三个多月长工,还是忙季,自然有些剥削。糊涂涂说:“万一那样的话,先单干一年试一试。成问题的是入社的多了,零工不容易雇到。”最后一个问题是研究了一下在谈判时候对付菊英的态度。他们三个都一致主张要和气,尽量让菊⒉缓靡馑颊执,要让常有理和惹不起忍着点气来顾全大局?br

因为经过了这样一番布置,所以有余见了菊英才那样客气起来。

有余走后,登高以为自己毕竟还有权力,便慢吞吞地向菊英和玉梅说:“我估计对了吧!我知道他们越不过我这一关!”

22 汇报前后

次日(九月四日)范登高参加了马家的分家谈判,整整误了一天,没有顾上去收账,晚上回去十分不高兴。灵芝也很关心菊英的事,见他回去就问谈判的结果,才问了一句,就引起他一大堆牢骚话来。他说:“我算不会和青年人共事!话要往理上说!说话抓不住理了,别人实在不容易给她圆场!”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卷棉纸卷来往桌上一挥说:“人家在十年以前就写好了的分单怎么能说是假的呢?”灵芝问:“怎么昨天才提出分家,十年以前就会有了分单呢?”登高指着那卷纸说:“你不会看看!”灵芝展开一看,见第一张前边写着一段疙疙瘩瘩的序文,接着便是“马有余应得产业如下”,下边用小字分行写着应得的房屋、土地名目、座落、数目。又翻了第二张、第三张,序文都一样,一张是有福的,一张是有翼的,只是没有有喜的。灵芝问:“怎么没有老三的呢?”登高说:“菊英拿去研究去了!看她能研究出什么来!”灵芝又翻了翻,见刀把上那块地写在老二有福名下,就又问登高说:“怎么?没有把刀把上他们那块地争取到老三名下吗?”登高表示很烦躁地说:“任他们怎么处分我!这个糊涂决定我没有法子执行!”灵芝正要问底细,赶骡子的王小聚走进来。小聚问:“收起钱来了吗?”登高说:“倒收起‘后’来了!”“那么明天走不走?”“等一等看!我拿一拿主意!”他想了一阵子说:“这么着吧!我明天自己赶上骡子走,把那些存货带上,能退的退,能换的换别的货,退换都不能的话,我再想别的办法。”小聚说:“那么我呢?”“你帮忙给我在家收几天秋!”咱们当初不是说过我不做地里的活吗?”“不愿意做你就回家,反正干几天按几天算账!”这一下可把小聚难住了:不干吧,回家没有个干的;干吧,实在有点吃不消。灵芝一听登高说他自己要赶着骡子走,接着便问:“给菊英分家的事不是还不到底吗?”登高说:“调解委员又不是我一个人!”“可是支部给你的任务你还没有完成呀!”“老实说!要不是为那个我还不走!让他们换个别人完成去吧!只要他们有一个人能完成了,我情愿受严重处分;要是他们也完不成的话,那就证明他们是借着党的牌子故意捏弄我;该受处分的是他们!”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喊灵芝去开会,灵芝便答应着跑出来。登高还隔着门给灵芝下命令说:“出去不要乱说!”

这天夜晚的会议是党、团支委在金生家听取各个临时宣传组长汇报。

灵芝走到金生家的院子里,见玉生和宝全老汉在院里试验着一个东西。这东西,猛一看像一付盖子朝下的木头蒸笼安在个食盒架子上,又用滑车吊在个比篮球的篮架矮一点的高架子上。这是玉生父子俩在两天内做成的新斗,可以一次装满一口袋。他们先把口袋口套在像笼盖的那个尖底漏斗上,往地上一放,像食盒架子下面的腿和这漏斗一齐挨了地,然后把一口袋谷子装到这付蒸笼样子的家伙里,把绳子一拉吊起去,一个人随手扶住口袋,谷子便漏到口袋里来。在周围看的人,除了金生、金生媳妇、宝全老婆、玉梅、青苗、黎明、大胜#;#;他们一家子外,还有几个党、团支委和临时宣传小组组长。当玉生拉起绳子,谷子溜满了口袋,宝全老汉把套在底上的口袋口卸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喊“成功了,成功了”。灵芝想:“这些人就是有两下子!”她见这个家伙下半截连在一起,上半截却是几个圈子叠起来,便问:“为什么不一齐连起来呢?”玉生说:“这六道圈子每一道是一斗,下边是五斗,一共一石一斗,谁该少得一斗去一道圈。”“为什么不凑成一石的整数呢?”“因为社里的口袋,最大的只能盛一石一斗。”“五斗以下的怎么办呢?”“五斗以下用小斗找补!”

大家都说想得周到。

一会,人到齐了,后来的人又要求他们试了一遍。金生说:“咱们开会吧!”大家散了。玉生和宝全老汉收拾工具。金生媳妇和婆婆打扫院里撒下的谷子。灵芝看到人家这一家子的生活趣味,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家里摆个零货摊子,和赶骡的小聚吵个架,钻头觅缝弄个钱,摆个有权力的架子……觉着实在比不得。她恨她自己不生在这个家里。她一面看着人家,一面想着自己,没有看见别人都走了,直到听见魏占奎在南窑里喊她,她才发现只剩她一个人没有进去,便赶紧答应着进去了。

玉生离了婚,南窑空下来正好开会用。当灵芝走进去的时候,可以坐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别人占了。她见一条长板凳还剩个头,往下一坐,觉着有个东西狠狠垫了自己一下;又猛一下站起来,肩膀上又被一个东西碰了一下。她仔细一审查,下面垫她的是玉生当刨床用的板凳上有个木橛;在她进来以前,已经有好几人吃了亏,所以才空下来没人坐;上边碰她的原是挂在墙上的一个小锯,已被她碰得落在地上;因为窑顶是圆的,挂得高一点的东西靠不了墙。有个青年说:“你小心一点!玉生这房子里到处都是机关!”灵芝一看,墙上、桌上、角落里、窗台上到处是各种工具、模型、材料……不简单。她把碰掉了的小锯仍旧拾起挂好,别人在炕沿上挤了挤给她让出个空子来让她坐下。

金生宣布开会了,大家先静默了几分钟。在讨论什么问题的会议上,一开头常好静默一阵子,可是小组长汇报的会上平常不是这个样子,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静默起来。停了一会之后,有个小组长说:“我先谈一点:袁天成留那么多的自留地,在群众中间影响很坏。有人说:‘用兄弟旗号留下地,打下粮食来可归了自己。这叫什么思想?’别的人接着说:‘社会主义思想!党员还能不是社会主义思想?’还有人说:‘有党员带头,咱明年也那么办;给我老婆留下一份,给我孩子留下一份,给我孙子留下一份……’还有人说:‘总是入社吃亏吧!要不党员为什么还不想把地入进去?’我们碰上人家说这些话,就无法解释。这是一宗。还有……别人先谈吧!我还没有准备好!”可是别人好像也都没有准备好,又静默下来。

灵芝本来是个来听汇报的团支委,可是她见没有人说话,自己就来补空子。她说:“我不是个小组长,可是也可以反映一点情况:菊英争取刀把上马家那块地的事,好像是已经吹了。我看这事坏在我爹身上。马家拿出几张十年前就写好的分单,把刀把上那块地写在老二名下,菊英不赞成,我爹还不高兴。在我看来,我爹自己是也不愿意入社、也不愿意让村里开渠的;只要一提到这两件事他总是不高兴。他说他自己……”玉梅抢着说:“菊英也说他不帮一句忙。菊英怀疑这些分单是假的。她把她拿到的一张给了我,要我替她找永清叔研究一下。”说着就从衣袋里往外取那张分单。别的小组长,也都抢着要说群众对于范登高的反映。金生说:“等一等!

还是先让灵芝讲完大家再讲。”

原来每一个组里一开始去宣传,都碰到群众对范登高提出意见来;差不多都说:“你们且不要动员我们,最好是先动员一下党员!”说这话的人们,有的是自己早想入社,同时对范登高有意见,想借这机会将他一下军;也有些是自己不想入社,想借范登高作个顶门权;不过都包含着个“党员不该不带头”的意思在内。因为有这个情况把宣传的人弄得没话说,很被动,所以在向小组长汇报的时候,都把这个情况摆在第一位提出来。小组长们来开会的时候,谁也准备先谈这个,可是一坐下来之后看见灵芝在场就有些顾虑,都以为应该想法让灵芝回避。灵芝倒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所以发言,只是因为她觉着她爹的思想、行动处处和党作对,发展下去是直接妨碍村里工作的。她早就说过她要给她爹治病,现在看着她爹的病越来越重,自己这个医生威信不高,才把这病公开摆出来,让党给他治。灵芝说开了头,大家放了心,所以才打破沉默抢着要说。

金生让灵芝接着说完,灵芝便接着说:“我爹说他自己明天要赶上骡子走开,让别人去管菊英分家的事。我觉着他的思想上有病,支部应该给他治一治!”张永清说:“治过了,治过了!支委会和他谈了几次话了,只是治不好!”金生说:“治不好又不是不治了。还要治!大家还是先谈情况吧!”有个小组长说:“我在我们那个互助组里给大家讲应该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要走资本主义的道路的道理,就有人提出‘共产党领导的是什么道路’。我说‘当然是社会主义道路’,人家就问‘买上两头骡子雇上一个赶骡子的,是不是社会主义道路’。这话叫我怎么回答呢?”金生问:“你是怎么回答的?”那个组长说:“我说那是个别的。”“他又说什么?”“他又说:‘共产党的规定,是不是小党员走社会主义道路,大党员走资本主义道路?’”张永清大声说:“混蛋!这是侮辱共产党!这话是谁说的?”金生叹了口气说:“不要发脾气!这是咱的党员给人家摆出来的样子!”别的组长又都谈了些一般宣传情况,差不多都有和范登高、袁天成两个人有关系的话。金生说:“我看这两个人的问题再也放不下了!”玉梅又补充报告了一下菊英和她讲过的分家情况,就把菊英的分单递给张永清看。张永清是个文化程度比较高一点的人,可是看了看分单上的序文,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便向灵芝手里一塞说:“我这文化程度浅,请你替我解释一下。”灵芝说:“我看过了。这位老古董写的疙瘩文我也不全懂,好在字还认得,让我念给大家听听!”接着她就念出以下的文章来:“尝闻兄弟阋墙,每为孔方作祟;戈操同室,常因财产纠纷。欲抽薪去火,防患未然,莫若早事规划财产权益,用特邀同表兄于鸿文、眷弟李林虎,秉公评议,将吾财产析为四份,分归四子所有。嗣后如兄弟怡然,自不妨一堂欢聚;偶生龃龉,便可以各守封疆。于每份中抽出养老地四亩,俾吾二老得养残年,待吾等百年之后,依旧各归本人。恐后无凭,书此分付四子存据。三子有喜应得产业如下:”接着便念出哪里哪里地几亩几亩,哪里哪里房子几间几间……最后是“一九四二年三月五日,立析产文约人马多寿。中证人于鸿文、李林虎。于鸿文代书。”张永清听完了说:“怨不得疙里疙瘩的!我就没有看见是这个老家伙写的!”青年们都问他于鸿文是个什么样的人。张永清说:“是临河镇上一个老秀才,常好替别人写一些讹人的状子,挑唆个官司,已经死了七八年了。”大家都说不用解释,大体上都听明白了。金生说:“看样子这分单也不是假的。据我估计,可能是那时候老多寿怕斗争,准备和孩子们假分一次家,后来因为不斗争他了他没有把这东西拿出来。”金生问他们刀把上那块地分给谁了,灵芝说:“分在老二名下。”金生想了想说:“不论是真是假,分给菊英这份地也不坏。我看就那样子好了!”秦小凤说:“我也觉着这份地很好。只要他们公道一点就好。咱们军属们又不是要占人家的便宜的。”张永清说:“可是没有刀把上那块地呀!”金生说:“那个咱们另想办法吧!”玉梅问:“那么我们这一小组飧鋈挝袼憬獬了吧?”金生说:“好吧!明天早起我再和你详细谈!?br

汇报完了,金生宣布党支委留下,其余散会。先走出门来的人说:“咦!下雨了!”灵芝听了说:“下雨好!下了我爹明天就不走了!”金生向魏占奎说:“捎带去叫醒乐意老汉,问一问场上还有没有摊的东西!”魏占奎说:“我们几个人去看一下好了!要有的话,我们自己收拾一下!你们谈你们的吧!”

金生领着党支部委员们到旗杆院后院找县委老刘去。其余的人,是社员的都到场上去,不是社员的回了家。灵芝虽说不是社员,可是已经和社发生了关系,也跟大家到场里去了一趟。大家见早有人把场上应遮盖的东西都已经遮盖好,知道是张乐意社长早有布置,就都回来了。

灵芝回到家的时候,范登高老婆早睡了觉,只有范登高独自一个人对着煤油灯坐着。登高问灵芝开的是什么会,灵芝想要是向他实说了,他一定还要问长问短,不如含糊一点,便告他说是团的会。可是登高很关心是不是谈到今天给菊英分家的事,便又问团里讨论什么问题。他这一问,灵芝猜透了他的心事,觉着更不应该和他说实话,可是又不愿意让他再追问下去,便选了个他最不愿意追问的问题回答他说:“讨论的是资本主义道路和社会主义道路。”灵芝猜得很准,登高果然不再追问了。

灵芝睡了,登高仍然没有睡,仍旧对着一盏灯听外边的雨声。他觉得天气也和他作对,偏让他第二天走不了。哪一阵雨下得小一点,他都以为是雨停了,可是仔细一听都觉失望。后来他走到门外向天上望了一下,睁着眼和闭上眼一样黑,看样子好像这场雨要下个一年半载的。就在这时候,院门外有人打门;问了一下,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张永清。他给张永清开了门,永清进来问他要那三张分单,说是支委会要研究一下。他说:“那是调委会的事,支部为什么管得着?”永清说:“人家和咱们的团员闹气,难道党内不应该摸一摸底?”登高说:“好吧!你们能管到底更好!我实在跟人家没有话说了!”说罢便把三张分单拿出来让永清拿走了。

他送走了张永清,又把大门关上,回来吹了灯,躺在椅背上猜测支部会研究出什么结果来,又想到明天走不了该怎么办,支部说分单是假的该怎么办,是真的又该怎么办,留不住马家刀把上那块地怎么办……想下去没有完。他正想得起劲,又听得有人打门。他摸着走到门边问了一声,是党的小组长。小组长告他说:“你不用开门了!金生叫通知你:明天要是还下雨,早上开支部会;要是不下雨,晚上开支部会。”说了就走开了。登高在里边喊叫说:“等一等!要是明天不下雨,我就得请个假哩!”小组长远远地说:“谁也不准请假!县委有重要报告!”说着就走远了。登高想:“这一下又让他们拴住了!”屋子里已经吹了灯,眼睛已经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他慢慢摸到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往下一坐,少气无力自言自语说:“实在麻烦!”

23 还得参加支部会

四号夜里,登高只顾估计第二天的情况,一夜又没有得睡好觉。天亮了雨还没有停,登高一起来,马有余便来请他。参加马家分家的会议、躲开支部会议,也是登高想出来的办法之一。他以为支部既然要研究分单,这真假问题至少总还可以纠缠几天,而支部会议不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头天夜里他埋怨天气和他作对,这天早晨却又觉着下雨对他有帮助;因为下雨,把支部会议放在白天开,在时间上才能和马家的分家会议冲突。马有余一来,他很高兴,慌慌张张擦了一把脸便跟着马有余往外走。小聚只怕把自己留在家里,便随后赶上问他说:“要是早饭以后天晴了,要不要赶上骡子走?”登高说:“回头再决定!”再让骡子歇一天,开完支部会再赶上骡子走,也是登高想出来的办法之一,所以仍不肯放小聚走。

登高到马家一小会,有翼也把菊英叫来了,糊涂涂马多寿、铁算盘马有余、牙行李林虎和范登高,四个人摆好了架子坐稳。范登高用那种逗小孩的口气问菊英说:“研究了分单没有?”菊英说:“研究过了!”“真的呀假的?”“真的!”“嗯?”这一下范登高没有料到,也猜不透菊英的意思。菊英见他怀疑,就又答应了一遍说:“真的!”“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了!我觉着还公道!”牙行李林虎说:“好孩子!你是个讲理的!舅舅和你爹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哄你?哪根指头也是自己的肉,当老人的自然用不着偏谁为谁!地和房子你既然没有意见,咱们今天就分一分家具什物那些零碎吧!你还有什么意见?”菊英问:“牲口怎么分呢?”糊涂涂说:“一共两个驴,一份半个。你要是要大的,别的东西少得一点;要是要小的,别的东西多得一点;完全由你选!”菊英说:“我要入社,半个驴也能入吗?”糊涂涂说:“要入社可以给你折成钱,把钱入到社里让他们再买!好吗?”菊英答应了。

家具什物他们也作了准备;糊涂涂和铁算盘头天晚上忙了半夜,开出分配清单;马有余拿出单子来,先念了一遍总的,然后念各人名下的,因为念得很快,叫听的人赶不上记忆。自然他们也打了好多埋伏;例如有些箱、柜、桌、椅本来是祖上的遗物,他们却说成了常有理和惹不起的嫁妆;小一点的、不太引人注意的东西,根本没有写上去。念完了,他们问菊英有什么意见。菊英只想早一点离开他们过个干净日子,无心和他们较量那些零碎,便放了个大量说:“只要有几件家具过得开日子就算了,多一点少一点有什么关系?庄稼人是靠劳动吃饭的!谁也不能靠祖上那点东西过一辈子!给我那么多我就要那么多!没有意见!”李林虎说:“好嘛!你看这有多么痛快呀!”马有余便把菊英应得的那张单子给了菊英。

登高一想:“奇怪!原来准备要摆几天长蛇阵,怎么会在不够一点钟的工夫里解决了呢?”头一天太不顺利,这一早晨太顺利,他以为都是和他作对。

为什么这天早晨菊英那样痛快呢?原来这天绝早,金生便叫玉梅向她那个临时小组传达头天夜里支委们研究的结果。支委们的意见是不论分单真假,只看是否合理;是合理的,真的也赞成,假的也赞成;要不合理,真的也反对,假的也反对。支委们都以为这些分单是在菊英的事故以前写的,所以还比较公道;要是重新来一次,不见得比这个强,至于没有刀把上那块地,已经想出别的办法来,不必再让菊英争取了。玉梅跑到旗杆院后院奶奶家里去找菊英,恰巧碰上有翼也来找菊英,就把支委的意见向他们传达了一下,然后又去找登高,可是那时候登高已经被马有余请去,所以菊英知道,登高不知道。

分家的事情结束了,马家留范登高吃过早饭,李林虎便帮着马有余给菊英清点家具。范登高见没有自己的事了,便辞了糊涂涂走出来,不过一出大门便碰上一些党员们相跟着往旗杆院去,顺路也叫他相跟着走,他再没有什么逃跑的理由,也只好不声不响跟了去。

支部大会仍在旗杆院前院北房里开。一开始,金生先谈了谈开会的意义。金生说:“这次会议是个小整党会议,可能在一两天以内开不完!大家要耐心一点!”这几句话在登高听起来就是个警报。他历来就怕提“整党”,更怕一连整好几天。金生接着说:“县里原来决定在今年冬天农闲的时候才整,可是有些不正确的思想已阻碍着现在的工作做不下去,所以昨天晚上才和县委会刘副书记决定先整一整最为妨碍工作的思想,等到冬天再进行全面整顿。现在先请刘副书记给大家讲一讲!”接着便是老刘同志讲话。老刘同志仍然从“资本主义道路和社会主义道路”讲起。提起这两条道路,登高就以为是“紧箍咒”因为一听着管保头疼。他既然抱了这个成见,所以老刘同志讲了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以为不论讲什么,也不过都是些叫人头疼的药罢了。可是老刘同志的“紧箍咒”似乎比别人的厉害,有些字眼硬塞进他的耳朵里去;老刘同志的讲话里有这样的话:“……例如范登高、袁天成就是这种思想、行动的代表!”范登高虽说没有听见老刘同志前边讲的是哪种思想、行动,可是总能猜着指的不是什么好思想、好行动。既然点着了他范登高的名字,以下的话他就不得不注意,只听得老刘同志接着说:“领导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是共产党!不愿意走这条道路还算个什么党员?愿不愿带头走这条道路?以前走了没有?是怎样走的?以后准备怎样走?每一个党员都得表明一下态度!特别是在思想上、行动上犯有严重错误的人应该首先表明!这是能不能作个共产党员的界线!一点也含糊不得!希望同志们都认真检查一下自己!”老刘同志讲完了话,金生宣布说:“大家休息一下,以后就个别发言。今天就是晴了也湿得不能下地,准备开一整天会;明天要是下雨就再开一天,要不下雨白天下地晚上开。”范登高搔了搔头暗自说:“天呀!金箍儿越收越紧了!”

休息过之后,范登高已准备了一下。县委既然点了他的名,他只得先发言了。不过他这人遇上和自己利益有矛盾的事,总想先抓别人一点错。他说:“话也不用转着弯说了!看来今天这会似乎是为了我才布置的!”这显然是对支委、支书和县委的不满。老刘同志才听了他这两句,就插话说:“我插句话:今天的会,主要的就是要范登高、袁天成两位同志带头来检查自己的严重的资本主义思想!其次才是让其他同志表明态度!我在讲话时候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并没有转弯!不要误会!登高同志谈吧!”范登高只想倒打一耙,所以准备的是另一套话,并没有准备真正检讨错误,现在听老刘同志明白指定要他检查思想,他便惊惶失措,一时找不到话讲。隔了一阵,他找到些理由,便说:“当初在开辟工作时候……”有个老党员站起来说:“你拉短一点行不行!在开辟工作的时候,我知道你有功劳,不过现在不是夸功的时候,是要你检查你的资本主义思想!”范登高已经没有那么神气了,便带着一点乞求的口气说:“可是你也得叫我说话呀!”主席金生说:“好!大家不要打岔!让他说下去!”范登高得了保证便接着说:“在当初,党要我当干部我就当干部,要我和地主算账我就和地主算账。那时候算出地主的土地来没有人敢要,党要我带头接受我就带头接受。后来大家说我分的地多了,党要我退我就退。土改过了,党要我努力生产我就努力生产。如今生产得多了一点了,大家又说我是资本主义思想。我受的教育不多,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好还是请党说话!党又要我怎么办呢?”当他这样气势汹汹往下说的时候,好多人早就都听不下去,所以一到他的话停住了,有十来个人不问他说完了没有就一齐站起来。金生看见站起来的人里边有社长张乐意,觉着就以老资格说也可以压得住范登高,便指着张乐意说:“好!你就先讲!”乐意老汉说:“我说登高!你对党有多么大的气?不要尽埋怨党!党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要翻老历史我也替你翻翻老历史!开辟工作时候的老干部现在在场的也不少,不只是你一个人!斗刘老五的时候是全村的党员和群众一齐参加的!斗出土地来,不敢要的是少数!枪毙了刘老五分地的时候,你得的地大多数在上滩,并且硬说你受的剥削多应该多得,人家黄沙沟口那十来家人给刘家种了两辈子山坡地还只让人家要了点山坡地。那时候我跟你吵过多少次架,结果还是由了你。在结束土改整党的时候,要你退地你便装死卖活躺倒不干工作,结果还只退出黄沙沟口那几亩沙阪。土改结束以后你努力生产人家别人也不是光睡觉,不过你已经占了好地,生产的条件好,几年来弄了一头骡子,便把土地靠给黄大年和王满喜给你种,你赶上骡子去外边倒小买卖,一个骡子倒成两个,又雇个小聚给你赶骡子,你回家来当东家!你自己想想这叫什么主义?在旧社会里,你给刘老五赶骡子、我给刘老五种地,咱们都是人家的长工,谁也知道谁家有几斗粮!翻身时候,你和咱们全体党员比一比,是不是数你得利多?可是你再和全体党员比一比,是不是数你对党不满?为什么对党不满呢?要让我看就是因为得利太多了!不占人的便宜就不能得利太多。

24 奇   遇

登高回家去吃午饭时候,一句话也不想说,也没有叫灵芝给他端饭,自己默默地舀一碗饭躲到大门过道里去吃。他老婆悄悄问灵芝说:“你爹又和谁生气?”灵芝这天上午也在旗杆院和李世杰研究总分配问题,也听到党支部会上大家给登高提意见,可是也不便向她妈说,只好答应了个“不清楚”。

登高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碗站在台阶上吸纸烟。灵芝想试探一下登高的思想是否通了,就故意问他说:“支部开会讨论什么?”登高只慢吞吞地说了两个字:“念经!”“什么经?”

“真经!”灵芝想:“不行!这个病还没有治好!”

王小聚只关心登高是不是放他赶着骡子走,端着碗凑到登高跟前说:“天晴了!明天你去呀我去?”登高说:“谁也不用去了!我要卖骡子了!”“为什么?”“不养了!已经养出资本主义来了!”说完了也不等小聚再问什么,就吸着烟走出去。

登高老婆摸不着头脑乱猜测,灵芝故装不知和她瞎对答。

她们胡扯了一会,李世杰便又把灵芝叫走了。

灵芝同李世杰又到旗杆院前院的东房来,北房的支部大会也开了。灵芝正在制着一份分配总表,本来无心听北房里人们的讲话,可是偏有一些话送到她耳朵里来。有一次,她听见她爹大声说:“不要用大帽子扣人!我没有反对过社会主义!当私有制度还存在的时候,你们就不能反对我个人生产;一旦到了社会主义时期,我可以把我的财产缴出来!”灵芝一听就觉着这话的精神不对头,只是也挑不出毛病在哪里。她本来也想过找一个适当机会和她爹辩论一下两条道路的问题,现在看来她爹懂得的道理也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她正想找个理论根据试着反驳一下,就听见张永清反驳着说:“一个共产党员暂且发展着资本主义生产,等群众给你把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好了以后,你再把财产缴出来!你想想这像话吗?这是党领导群众呀还是群众领导党?”金生补充了两句说:“就是群众,也是接受了党的领导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并不是等到别人把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好了以后再缴出财产来。大家都发展资本主义,还等谁先来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呢?”另外一个人说:“范登高!你不要胡扯淡!干脆一句话:你愿不愿马上走社会主义道路?”“我没有说过我不愿意!”“那么你马上愿不愿入社?”“中央说过要以自愿为原则,你们不能强迫我!”“自愿的原则是说明‘要等待群众的觉悟’。你究竟是个党员呀还是个不觉悟的群众?要是你情愿去当个不觉悟的群众,党可以等待你,不过这个党员的招牌可不能再让你挂!”灵芝听到这里,再没有听到她爹接话,知道是被这些人整住,暗自佩服这些人的本领,心思慢慢又转回自己制造的表格上来。

造表这种工作和锄地、收割那些劳动性质不同;总得脑力集中;手里写着“总工数、总产量……名称、合价……”耳朵里听着“检讨、纠正……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总觉得有点牵掣。灵芝一个下午出了好几次错,不过总还在支部没有散会之前,她和李世杰的工作就已经告一段落。

灵芝走出旗杆院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她忽然想到马有翼给团支委写的检讨书还没有交代,便到马家院来找有翼。灵芝才离开他们的互助组,也不过三四天没有到马家院来,马家的大黄狗见了她便有点眼生,“呜”地一声就向她扑来,不过一到跟前马上又认出她是熟人,就不再叫了。灵芝见菊英正在院里往东房里搬她分到的家具,便低声问她说:“有翼在吗?”菊英往东南小房一指说:“在!”灵芝走到窗下敲了两下窗格,有翼便喊她进去。

灵芝一走进去,觉着黑咕隆咚连人都看不见,稍停了一下才看见有翼躺在靠南墙的一张床上。这间小屋子只有朝北开着的一个门和一个小窗户,还都是面对着东房的山墙;原来在有翼的床后还有两个向野外开的窗户,糊涂涂因为怕有人从外边打开窗格钻进来偷他,所以早就用木板钉了又用砖垒了。满屋子东西,黑得看不出都是什么;有翼的床头仿佛靠着个谷仓,仓前边有几口缸,缸上面有几口箱,箱上面有几只筐,其余的小东西便看不见了。灵芝问有翼说:“大白天怎么躺在家里?”有翼说:“倒霉了!”“因为要你写检讨吗?”“不!要比那倒霉得多!我舅舅……”常有理就在这时候揭开门帘进来了。常有理指了指有翼说:“快去吧!你爹叫你哩!”有翼答应着站起来向灵芝说:“你且等一下,我去去马上就来!”常有理说:“有事哩!马上可来不了!快去吧!”灵芝看见常有理这样无理,有翼又那样百依百随,也只好向有翼说:“我也走了!你以后写好了直接给支委会送去吧!”说着就随在有翼后边走出东南小房,独自走出马家院。常有理朝着灵芝的脊背噘了噘嘴,差一点没有骂出来。

灵芝从一个碾道边走过去,见小反倒袁丁未架着驴儿碾米,有翼他舅舅李林虎正和小反倒谈他的驴能值多少钱,赶骡子的王小聚也在一旁凑趣。灵芝回到家打了个转,王小聚便领着李林虎在院里看登高的骡子。这时候,登高也散会回来了。登高问李林虎说:“你看我那两个骡子能值多少钱?”李林虎说:“不论值多少你又不卖!”登高说:“卖!说真的,卖!”李林虎说:“我又没钱买!你真要卖的话,回头给你找个主儿!”

“好!你给咱留心着!”李林虎又客气了一会便出去了。

前边提过:小聚也是牙行出身。小聚晌午听范登高说要卖骡子,虽说不相信他是真心,可是也想到万一他真要卖也不要让他逃过自己的手。他和范登高有个东家伙计的关系,不好出面来从中取利,所以才去拉李林虎来做个出面的人。他们商量好要趁登高散会回来的时候,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探一探登高的心事然后再作计议,所以李林虎才在这时候来看登高的骡子。

李林虎走后,灵芝把登高叫回家里去问他说:“爹!你为什么要卖骡子?”“人家都说咱养骡子是发展资本主义,还不赶快卖了它去走社会主义道路吗?”“难道不卖骡子就不能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卖骡子怎么走?”“入社!”“入了社谁给咱赶骡子?”“连骡子入!”“你说得倒大方!他们有的入个小毛驴,有的连小毛驴也没有,偏是我入社就得带两头骡子?要入骡子大家都入骡子!光要我入骡子我不干!”“可是人家大家都没有骡子呀!”“谁不叫他们有骡子?”“人家都没有你……”“没有我翻得高!没有我会发展资本主义!是不是?别人都这样整我,你也要这样整我!是不是?”灵芝停了一下说:“你叫我怎么说呢?你发展的是哪个主义呀!”这时候,登高很想向灵芝发一顿脾气,可惜想了一阵找不出一条站得住脚的道理来。灵芝接着劝他说:“爹!你自己都愿意入社了,为什么偏舍不得入骡子?况且社里又不是白要你的!社里给你公平作价,每年按百分之十给你出息,还不跟你卖了骡子把钱存在银行差不多吗?”登高又带气又带笑地说:“你才到社里去帮了三天忙,就变成社里的代表了!这话真像社里人说的!”登高老婆见登高的眉头放开了一点,自己的牵挂也减轻了一点,便想法子给登高开心说:“谁让你答应把她换给人家社里呢?换给人家自然就成了人家的人了!”灵芝说:“我爹也答应入社了,社就跟咱们成了一势了。我一方面是替社说话,另一方面还是为我爹打算。牲口人社不吃亏这个道理,近几天来我们宣传小组赶紧给群众讲解还怕群众有误会,我爹是党员,在入社以前先卖骡子,那还怎么能叫群众不发生误会呢?要是准备入社的人跟着我爹卖起牲口来,恐怕全体党、团员,全体社员都会反对他!”登高说:“我卖骡子又不是怕社里不给我报酬!”灵芝说:“可是怎么向群众解释呢?况且既然不是怕吃亏,又真是为了什么呢?连我也不懂!”登高说:“这会闹得连我也不懂了!我本来是想卖了骡子给自己留下一部分活动款,可是真要入了社还留那款叫活动什么呢?”登高老婆说:“你们都不懂,我自然更不懂了!”灵芝问登高说:“那么你不卖骡子了吧?”登高说:“我这脑袋里这会乱得很!等我好好考虑一下再说!你且不要麻烦我好不好?”灵芝从他这些话里知道他还没有真打算入社,只是也有一点活动口气,便最后向他说:“我只再问一句话!你们这次支部会开完了没有?”登高说:“你又问那干吗?你怕烦不死我哩?”灵芝听他这么说,知道还没有开完,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想:“只要那个会没有开完,自然就有人替我麻烦你!”

夜深了,灵芝回到自己房子里睡不着。有三件事扰乱着她:下午造的那份表还有毛病。爹的病还没有彻底治好。有翼才说了个“我舅舅”就被他妈妈管制起来了。她脑子里装满了这些东西:农业总收入、农业成本、土地应得、副业总收入、副业成本、公积金……摆零货摊、雇人赶骡子、等别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卖骡子、“是党员呀还是不觉悟的群众”……仓、缸、箱、筐、“我舅舅”、常有理的嘴脸……这些东西,有时候还是有系统地连成一串,有时候就想到“仓、缸、箱、筐”应该记在“农业成本”项下,或者想到“卖骡子”不能算“副业收入”……总而言之:越想越杂乱。最后她给自己下命令说:“尽温习这些能解决什么问题?快睡!明天早一点起来正经搞!”

睡是睡着了,可是睡得不太好,一觉醒来天还不明。这时候她的头脑很清醒,想到头天下午制的那个表,就跟放在桌面上看着一样。她觉着只要把两三个项目前后调动一下次序就完全可用了。她穿上衣服走出院里来,想去她爹房子里的外间桌上看一看表,可是伸手去揭帘子就又打了退步。这只表是她爹搞小生意买来的。她想要是她爹醒来了,一定要以为“我要不发展资本主义,你哪里会有个表看?”想到这里她又寻思说:“算了!不看你的!等到社会主义时候大家都会有一个!现在我到旗杆院民兵那里看去!”

灵芝快走到旗杆院门口,一条手电筒的光亮照到她脸上来,吓了她一跳。原来打谷场和旗杆院中间有个岗位。在这岗位上的民兵,一方面监视着村里通到场上的路,另一方面也算旗杆院的门岗。站岗的民兵叫住灵芝问明了原委,便放她过去。灵芝走进旗杆院,见东西两个房子的窗上都有灯光:“难道是李世杰早就来了吗?”她刚这么一想,就听见东房有人问“谁?”紧接着就听见枪栓响了一声,她就赶紧答应说:“我,我!”她走进去,见玉生站在账桌后边,手里握着枪。玉生见是她,就把枪放下了。她看见民兵的表放在账桌上,走过去看了看才四点二十分;表旁边放着个笔记本,上面压着个尺子。玉生问她:“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玉生在四点钟才把最后一班岗换出去,估计在这时候不会有人活动,所以一听到灵芝在院里走动就紧张了一下。灵芝说:“有一份表画错了,我来改一改。我没有表,不知道才四点多钟。”她又问玉生说:“你怎么到这边房子里来带岗?”玉生说:“我想捎带着琢磨个东西,翻得纸沙沙响,怕扰乱别人睡觉。”灵芝听他这么说,才注意到他的笔记本翻开的一页上画着几个齿轮和圆圈,尺子中间有一排窟窿,有个窟窿里还钉着一个针。她听说玉生和小俊离婚是因为一支有窟窿的尺子吵起来的,猜想着一定就是这个尺子了。她把尺子拿开去看下面的图,玉生说:“你可不要笑我!我们弄的这些东西,可不能比你们有文化的人那么细致!”灵芝看了看,觉着是粗一点,不过也都很有道理,便问他说:“发明什么机器吗?”玉生说:“见了人家的机器连懂也懂不得,还要发明什么机器?我不过是想把咱们那些水车改装一下!咱们不是就要开水渠吗?开了渠下滩就不用水车了,可以把水车都搬到上滩的渠上来。下滩的井是两丈深,上滩水渠上要安水车的地方才六尺深。水越浅水车越轻,轻了就用不着一个牲口。我想或者是用报上登的那个变轴的办法把水车加快,或者再想个办法能让一个水车挂双筒,那就能叫一个抵两三个用。”灵芝问他现在琢磨得怎么样,他便把他画的那些图一张一张翻着解释给灵芝看。灵芝见他画的那些齿轮的齿子有些过长,向他说:“这么长的齿子不行!”他说:“实际上不是那么长的。那是因为尺子上的窟窿只能钻那样密,所以画得长了。”灵芝听他讲完了,觉着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要不是有个“没文化”的缺点,简直可以做自己的爱人了。她又拿起那个尺子来看了看,觉着完全用手工做那么个东西实在够细致,可是要拿它当个画图的仪器用,却还粗得可怜。她想为了社里的建设,也该把自己在学校用的那些圆规、半圆量角器、三角板、米达尺借给玉生用一用,便向玉生说:“这个尺子画这些图不够用,我可以借给你几件东西用!”说了便回家去取她那些东西。

她把那些东西取来,一件一件教给玉生怎么用。玉生说:

“谢谢你!这一来我可算得了宝贝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明,民兵也撤了岗,玉生也回去睡觉去了,灵芝便坐到账桌后去修改她的表格。

25 三 张 画

九月十号是休息日。这天早晨,社里的青年们在旗杆院搭台子。这个台子搭起来很简单,只要把民校的桌子集中到前院北房的走廊前边,和走廊接连起来,上面铺几条席子,后面挂个布幕把北房门遮住,便是个台子。这个台子,差不多每十天就要搭一次;有时候只开个会,有时候也演戏;因为搭的次数多了,大家都很熟练,十分钟便搭成了。这次的台上,除了和往常摆设得一样以外,还添了老梁赶制的三幅大画。青苗、十成、黎明、玲玲他们那一伙人在休息日都是积极分子,才搭台就跑来了。他们看见正面挂着三张新画,大一点的孩子一看就认得是三里湾,指指点点先给小的讲解,讲解了一阵就跑到村里去宣传,逢人便说:“台上有三张画,都画的是三里湾,有一张有水,有一张有汽车!”集体宣传了还不算,又都分散回家去拉自己的爹爹、妈妈、爷爷、奶奶。

吃过早饭,大家陆续往旗杆院走;有的是本来就要来开会,有的是被小孩们拉来的。干部们都到幕后的北房里开预备会,其余的人在前边院里看画。

村里人,在以前谁也没有见三里湾上过画,现在见老梁把它画得比原来的三里湾美得多,几乎是每一个人都要称赞一遍。这三张画,左边靠西头的是第一张,就是在二号晚上的党团员大会上见的那一张。第二张挂在中间,画的是个初秋景色:浓绿色的庄稼长得正旺,有一条大水渠从上滩的中间斜通到村边,又通过黄沙沟口的一座桥梁沿着下滩的山根向南去。上滩北部;刀把上往南、三十亩往北;的渠上架着七个水车戽水;下滩的渠床比一般地面高一点,一边靠山、一边用堤岸堵着,渠里的水很饱满,从堤岸上留下的缺口处分了好几条支渠,把水分到下滩各处,更小的支渠只露一个头,以下都钻入盛旺的庄稼中看不见了。不论上滩下滩,庄稼缝里都稀稀落落露出几个泼水的人。第三张挂在右边,画的是个夏天景色:山上、黄沙沟里,都被茂密的森林盖着,离滩地不高的山腰里有通南彻北的一条公路从村后边穿过,路上走着汽车,路旁立着电线杆。村里村外也都是树林,树林的低处露出好多新房顶。地里的庄稼都整齐化了;下滩有一半地面是黄了的麦子,另一半又分成两个区,一个是秋粮区、一个是蔬菜区;上滩完全是秋粮苗儿。下滩的麦子地里有收割机正在收麦,上滩有锄草器正在锄草……一切情况很像现在的国营农场。这三张画上都标着字:第一张是“现在的三里湾”,第二张是“明年的三里湾”,第三张是“社会主义时期的三里湾”。

大家对第二张画似乎特别有兴趣:有的说“能有这么一股水,一辈子都不用怕旱了”,有的说“今年一开渠,明年就是这样子”,有的说“增产一倍一点问题也没有”……妇女们指着经过村边的那一段渠说“这里能洗菜”,“下边这一段能洗衣裳”,“我家以后就不用担水了,一出门就是”……小孩们也互相订计划说“咱们到这里洗澡”,“捉蛤蟆”,“捉鱼”……

看菜园的老王兴进来了。这老人家,因为菜园里离不了人,他和另外一个人轮班休息,两次休息日才能休息一次,大家都说:“老汉不容易碰上这个!让老汉好好看看!”说着便把他招呼到前排。老汉指着左边那第一张说:“这一张我见过了。你们都没有我见得早!就在我那园里画的!”有人逗老汉说:“菜园是你的吗?”老汉哈哈哈笑着说:“很奇怪!我总觉着是我的!就跟我个孩子一样!”老汉看到第二张,就指着画问老梁说:“老梁同志!你怎么把我园里的水车画丢了?”老梁说:“这渠里有了水,还要水车干吗?”老汉又哈哈哈笑着说:“这画的是开了水渠以后的事呀!我就没有注意到大水渠!”又有人逗他说:“你只看见你的菜园子了!”老汉看到第三张上菜园子那地方种了麦子,把种菜的地方调到黄沙沟口偏东一点的地方,便又指着向老梁说:“这个可不行!把菜园子搬到村边来,买菜的来了路不顺!”老梁说:“你就没有看见通到河边的这条汽车路吗?”又向下边的画边沿上指着说:“要是把这画再画得大一点,这一边就是大河,到那时候大河上已经修起可以走汽车的桥来了!”“可是汽车怎么能通到东山上呢?”“三里湾可以有汽车,难道东山上就不会有汽车吗?到那时候,种下的菜主要是为了自己吃,离村近一点,骑上个自行车一会就拿回来了。”又有人说:“每家都到园里拿菜多么麻烦?还不如用个人推上个排子车往各家送!”另一个人说:“算了算了!那些小事情,到了那时候自然不愁想不出更高的办法来!”王兴老汉说:“到那时候都用了机器,我们的技术还有没有用呢?”又有人逗他说:“老汉!你还能活多大!”老汉说:“我死了还有你们哩!你们不是也有些人正学习这种技术吗?”老梁说:“大的耕种方面用机器,小的细致工作还得用手工。自然到那种条件下工作要有新的技术,可是新的技术往往都是从旧技术基础上进步成的!人只要进步,自然就能赶上时代!”

北房里的预备会开完了,村里、社里的干部们、县委刘副书记和其他外来的干部们,都从布幕后转出来跳下走廊坐到台下,金生留在台上作主席。金生宣布了开会,先让张永清作了一次扩社、开渠的动员讲话。张永清讲起话来像演戏,大家听起来管保不瞌睡。他从两条道路讲起,说明了只有社会主义道路才是光明大道,接着又用老梁同志的三张画说明了怎样走到社会主义,最后讲到当前的任务是继续组织起来发展生产;也就是扩社、开渠。老梁的三张画一挂出来就已经把大家的兴趣提起来了,再加上他这一讲,大家响应的劲头就更大了一些。他在讲话中,常用问答的口气来鼓励大家的情绪;例如“有没有信心?”“有!”“干不干?”“干!”正在这一问一答的时候,有人想看看平常表示不愿意入社、不愿意开渠的人们现在有什么表现,发现马有余一声不响地也坐在后边一个角落上,眼睛不对着张永清,却对着黄大年、王满喜两个人在答话时候举起的拳头。

张永清讲完以后,金生又站起来说话了。他说:“主张个人发财不顾别人死活的资本主义思想,妨害着咱们走社会主义道路,这道理已经讲过很多次了,只是根据这种道理来检查自己有没有资本主义思想,不止大家都还做得不太够,连我们党内也做得不够,有些个别同志的资本主义思想还很严重。像范登高和袁天成两位老同志,就还有严重的资本主义思想。我们支部大伙儿在这几天帮着他们检查了一下,决定让他们两位在今天的大会上向大家作个检讨。现在就让他们两位发言。”又个别向他们两个人说:“你们谁先讲”范登高说:“我先讲。”接着便走上台去。

范登高在减租减息时候,讲起话来要比张永清还受人欢迎,可是近几年来,一上台大家就不感兴趣,因为他已经变得只会说一些口不照心教训别人的话。这一次金生说让他检讨,大家都不太相信他还会承认他不是万分正确的大干部。他的女儿灵芝也担心他不拿出真心话来,让大家失望。只见范登高说:“我这几年有个大错误,向你们大家谈谈!”他才开口,就有人互相低声说:“听!又摆开教训人的架子了!”范登高接着说:“我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只注意了自己的生产,没有带着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现在我觉悟了!一个党员不应该带头发展资本主义!我马上来改正!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带着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村里的社不是要扩大了吗?我马上带头报名入社!我已经把赶骡的小聚打发了!我情愿带头把我的两个骡子一齐入到社里!我这人说到哪里要做到哪里!现在先向你们大家表明一下!完了!”他声明”完了”以后,没有看清楚谁在下边鼓了两下掌,可是只响了两下子,他等了一下,见前边鼓掌的那个人也没有再继续,别的人也没有响应,只好悄悄地退到台下来。

金生听了登高的检讨,觉着很为难。范登高这几天在党的会议中间,因为有些老同志揭发着他的错误,他的检讨比今天在这里谈的要老实得多,可是今天当着群众的面,他又摆出领导人、老干部的神气来,惹得大家非常不满。在这种情况下,金生觉着在没有征求群众再给他提意见帮助他反省之前,党首先应该对他这次检讨表示一下态度,只是自己要代表党来讲这话,会弄得范登高更不能考虑别人的意见。因为范登高在经济上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在政治上又是满脑子个人英雄主义思想,常以为金生时时都在跟他抢领导权,现在要听到金生的批评,一定要以为金生是组织群众打击他,再不会想到别人的意见能帮助他进步。金生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当范登高下台之后,自己又站到主席地位上,很大一会没有讲出话来。

县委刘副书记了解金生和登高的这种关系,见金生为难,自己便站起来说:“主席!我讲几句话!”金生把他请上台,他说:“范登高同志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表示了改正的决心,这是值得大家欢迎的;可是在态度上不对头;还是站在群众的头上当老爷;这种态度是要不得的!自己早已落在大家的后面,还口口声声要‘带头’,还说‘要带着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农民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就是走了社会主义道路。在三里湾,这条道路有好多人已经走了二年了你还没有走!你带什么头?不是什么‘带头’,应该说是‘学步’!学步能不能学好,还要看自己的表现,还要靠群众监督!第一步先要求能赶上大家!赶上了以后,大家要是公认你还能带头的话,到那时候你自然还能带头!现在不行!现在得先放下那个虚伪的架子!党内给你的处分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大家呢?你不愿意放下架子我替你放下!范登高同志的思想、行动已经变得不像个党员了,这次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之后,党给他的处分是留党察看。请党内党外的同志们大家监督着他,看他以后还能不能做个党员!不止对范登高,对其他党员也一样;不论党内党外,只要有人发现哪一个党员不像个党员了,都请帮忙告诉支部一声!”

县委讲完之后,金生征求大家给登高提意见。大家接二连三提出好多意见,不过大多数的意见都是支部会上谈过的,因为他在检讨的时候自己没有提,才累得大家重提了一遍。只有山地组组长牛旺子提出个新的意见。他说:“范登高把他那‘两头骡子一齐入社’说得那么神气我有点不服#;#;好像跟他救济我们的社一样!我们老社员们这二年栽了那么多的树、修了那么多的地,为了欢迎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对新社员一点也不打算计较,偏是他入两个骡子就成了恩典了吗?谁都知道他的外号叫‘翻得高’。我们种山地的人,在翻身时候也要都翻他那么高,谁还弄不到个骡子?社里接受牲口还是按一分利折价付息,算得了什么恩典?他愿入是他的本分,他不愿入仍可以让他留着去发展他那资本主义!我们花一分利到银行贷出款来还愁买不到两个骡子吗?听了他的检讨,我觉得他还没有真正认识了他自己!能不能老老实实当个好社员我还不太相信!”老刘同志在台下插话说:“这个意见提得好!登高同志,你看群众的思想水平比你怎么样?再要不老老实实求进步,你这个党员还当得下去吗?”

大家提过了意见,范登高在马虎不过的情况下,表示了以后愿意继续检查自己的思想。

一天快晌午了,才轮到袁天成上台作检讨。袁天成的问题比较单纯;只是听上他那能不够老婆的话用他弟弟的名义多留了些自留地,照实说出来,表示以后愿意纠正,也就完了。大家都说他当不了老婆的家也是实话,不过甘心接受老婆的落后领导还应该由他自己负责。

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金生表示希望大家分组讨论张永清的讲话,就宣布散会。

大家走出了旗杆院,只留下些负责文化娱乐的人准备下午的演出。

26 忌 生 人

十号下午,马有余把大会上的情况报告了糊涂涂,并且向他商量晚上的小组讨论会是不是可以不参加。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让马有余参加进去看看情况,不要发言。

晚上,马有余到十点来钟散了会回来叫门,叫了很大一会没有人来开。在从前,开门这个差使是菊英的,现在菊英分出去了,不管了。常有理已经睡下了,不想再起来穿衣服;糊涂涂虽然心里有事睡不着,只是上了几岁年纪,半夜三更不想磕磕撞撞出来活动,况且使唤惯了孩子们,也有点懒,只是坐在炕沿上叫有翼。惹不起是时时刻刻使刁的女人,听见糊涂涂叫有翼,自然就觉得不干己事。有翼本来没有睡,不过这几天正和常有理呕气,故意不出来。

有翼为什么和常有理呕气呢?事情是这样:五号下午,灵芝去找他,他不是才说了个“我舅舅”就被常有理叫走了吗?

原来是他姨姨能不够在那天上午去找他舅舅给他和小俊说媒,他舅舅和他妈都大包大揽答应了。他才露出了一点不愿意的意思,就被他妈和他舅舅两个人分工;一个骂、一个劝;整了他一大晌,整得他连午饭也没有吃,下午躺在床上头疼得要命。当灵芝去找他的时候,他妈妈一看见是灵芝来了就觉得怕坏事,赶紧跑到他房里把他支使开。从那以后,他只要一动,他妈就跟着他,叫他不得接近灵芝和玉梅。

他要是出面反对,向村里宣布他不赞成这种包办婚姻,问题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可是他不用那种办法;他觉着那样做了,一来他妈妈受不了,二来以后和舅舅、姨姨不好见面,不如只在家庭内部呕几天小气,呕得他妈妈自动取消了这个决定。不过他妈毫没有取消这个决定的意思。自他舅舅走后,他妈妈自己一个人担任“骂”与“劝”的两种角色,骂一阵、劝一阵,永远叫他不得安心。

糊涂涂对这事本来不太赞成;他知道小俊跟他那小姨子学得比惹不起还惹不起;只是因为不想得罪老婆和小姨子,所以不发言。

这场气已经呕了五天了,看样子还得呕下去。

糊涂涂叫了几声有翼,见有翼不答应也不出来,只好自己开了北房门走出来,不过有翼听见他一开门,也怕黑天半夜跌他一交,还是替他出来把大门开了。

糊涂涂把有余叫到北房里问情况,有余说:“不妙得很!满喜和大年都要报名入社,袁丁未也没有说不愿入,只是说等一等看,从咱们这个互助组看,真正不愿意的只剩咱一户了!”糊涂涂听说满喜和大年这两个劳动力没有希望了,也觉着不妙,不过也没有想出什么挽回的办法。停了一下,他又问起开渠的事,有余说:“更糟!谈到了刀把上那块地,大家都把我包围起来和我说好的,硬要我回来动员我妈!满喜还说:‘只要你能跟老婶婶说通了,我情愿把井边那三亩地换给你们!你们刀把上三亩是六石九斗产量,我井边的三亩是九石产量,还能和你们的地连起来!你想还不合适吗?我就只有那一块好地,不过我不嫌吃亏;只要入了社,社里的好地都是我的!’”糊涂涂问:“村的领导干部谁参加你们的会?”有余说:“只有个团支书魏占奎!”“他听了满喜的话说什么?”“他说‘那个问题以后再谈吧!’”糊涂涂说:“满喜那‘一阵风’,说话没有什么准头!他要真能把那三亩换给咱,那倒合适!在买水车的时候,他和大年两个人才出了一石米,将来入了社,水车他带不走,咱可以找补他们一石米把那两股买回来。那么一来,地也成咱的了,水车也成咱的了。可是谁能保证满喜那话能算数呢?”有余说:“他这一次的话倒说得很坚决。有人和他开玩笑说:‘要是再退社的时候,难道还能把你的地换回来吗?’他说:‘要打算退的话我就不入!难道才打算走社会主义道路就先计划再返回来吗?’我觉着满喜这人得从两方面看:一方面说话俏皮,另一方面有个愣劲,吃得亏!”糊涂涂听他这么一说,觉着很有道理。

糊涂涂说:“地这么一换也不错,就是劳力成问题!”他想了一阵又说:“这么着吧!以后不要让有翼当那个民校教员,让他在地里锻炼一年,就是个好劳力!”他又看了常有理一眼,见常有理已经睡着了,便低声向有余说:“我看不要强让有翼娶小俊了!有翼既然跟玉梅有些意思,就让他把玉梅娶过来,不又是个劳动力吗?”有余想了想说:“不行!那是当惯了社员的,她怎么会安心给你在家里种地?弄不巧的话,不止不给你种地,还要连有翼勾引跑了哩!”糊涂涂说:“对!我从前也想到过这一点,现在因为抓不住劳动力,又把我弄糊涂了!这样看来,还是让有翼娶小俊对!这几天我觉着小俊这孩子有点刁,现在看来,刁一点也有好处;可以把有翼拴住一点!”有余说:“不过小俊是和金生闹过分家的,咱家的菊英又给人家摆了个样子,很难保证到咱家来不闹着分家!”糊涂涂说:“这个没关系!你妈是她的姨姨!掌握得了她!我这几天因为没有想到这一点,就没有帮着你妈劝有翼,以后再不要耽搁了!你明天就先到供销社按照你姨姨和你妈讲好价的那些衣料布匹买起来。这么一来,一方面露个风声,把灵芝和玉梅那两个孩子的念头打断,另一方面让有翼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心,他也就死心塌地了。”有余说:“可是万一有翼真不愿意的话,买了的东西还怎么退呢?”糊涂涂想了想说:“不会!有翼这孩子,碰上一点不顺心的事,有时候也好闹一点小脾气,不过大人真要不听他的,过一两天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糊涂涂果然打发有余到供销社买了几块粗细衣料和一些头卡、鞋面、手巾、袜子等零碎东西回来。有翼一见这些东西,就知道糊涂涂也已经批准了常有理的主张;因为花钱是要通过老头的。他想再要不积极活动,眼看生米做成熟饭就无可奈何了。他向糊涂涂说:“爹!你快叫我大哥把那些东西给人家退了吧!那事情我死也不能赞成!我妈不懂现在的新规矩,由她一个人骂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同意她的主张呢?”糊涂涂说:“将就点吧有翼!你妈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什么事由不了她,常要气得她打滚。她和你姨姨已经把话展直了,收不回来,再要不由她,要是气得她病倒了,一家不得安生!况且小俊那孩子也不憨、不傻、眉不秃、眼不瞎,又是个亲上加亲,我看也过得去了!好孩子!爹起先也觉得不应该难为你,后来一想到你妈那脾气,还是觉着不要跟她扭吧,真要不听她的话,倘或有个三长两短,爹落个对不起她,你也落个对不起她!好孩子!还是将就点吧!凡事都要从各方面想想!”

有翼听了糊涂涂这番话,当时没有开口,仍旧回到自己那个小黑屋子里去。他觉得他要誓死反对,一定会闹得全家大乱;要是就这样由他们处理,就得丢开自己心上的人。他想:“我早就不信命运了,可是这不正是命运吗?”他想到这里就呜呜呜哭起来。常有理听见他哭,就跑来劝他说:“孩子!不该!这是喜事,为什么哭?”有翼说:“我哭我的命运!”“这命运也不错呀!”“命运!命运!哈哈哈哈……命运呀!哈哈哈哈……”常有理见有翼又哭又笑,以为是中了邪。

马家的人,不论谁有点头疼耳热,都以为是中了邪,何况大哭大笑呢?马家的规矩,凡是以为有人中了邪,先要给灶王爷和祖宗牌位烧个香,然后用三张黄表纸在病人身上晃三晃,送到大门外烧了,再把大门头上吊上一块红布条子,不等病人好了,不让生人到院里来。这一次,常有理也给有翼照样做了一遍。

从那天起,别人就不得到马家院去了。

27 决    心

自从扩社的社员大会开过以后,愿意入社的人就开始报名,灵芝在场上没事的时候,也常到旗杆院帮忙登记新社员的土地、牲畜、农具等等入社的东西。七八天之后,除了像小反倒袁丁未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个别几户以外,要入的都报了名,不愿入的也就决定不报了。

到了十八号这天晚上,灵芝帮着社里的负责人在旗杆院前院东房统计新社员的土地、牲畜、农具等等,到了快要完了的时候,玉生走进来。社长张乐意问他说:“玉生你找谁?”玉生说:“我谁也不找!我看看你们完了没有!”灵芝知道他在带岗的时候爱在这个房子里研究什么东西,便向他说:“今天又该你带岗呀!你来吧!我们马上就完!”说话间,东房里收拾了工作的摊子,玉生也从西房里拿过他的东西来。

灵芝跟着社里的负责人走出东房,玉生又叫她说:“灵芝灵芝!我还得麻烦你帮我算个账!”他自从借了灵芝的圆规、量角器等等东西之后,常请灵芝帮他计算数目。灵芝在帮他计算时候,发现他的脑筋十分灵活,往往是一点就明,因此也乐意帮他,几天来把数学上边的一些简单道理教会了他好多。这次他把灵芝叫回去,又拿出个图来。这个图像个天平,不过是杠杆的两头不一般长,上边又有轮盘,又有些绳子、滑车等等麻烦。他指着杠杆两边标的尺寸说:“照这样尺寸,一个人能吊起多么重的东西?”灵芝看明白了他是想作个简单的像起重机样子的家伙,便问他说:“你做这个吊什么?”玉生说:“到开渠的时候吊土!”灵芝先把杠杆上那重点、力点、支点和三点距离的关系给他讲了一下,然后给他去算数目,他说:“我懂得了!让我自己算吧!对不起!这几天麻烦得你太多了!”灵芝说了个“没有什么”便走出来。

灵芝回到家,正碰上她爹妈坐在他们自己住的房子的外间里挽玉蜀黍;每个玉蜀黍穗上留一缕皮,再把每六个或八个挽到一块,准备挂起来让它干;她便也参加了工作。她对她爹这几天的表现很满意。她爹自从打发了赶骡子的小聚之后,因为不想贴草料,已经把骡子提前交到社里由社里喂、社里用,自己也在十号晚上就报名入了社,又把自己搞小买卖剩下的货底照本转给了供销社;自那以后,也不和小聚吵架了,也不摆零货摊子了,也不用东奔西跑借款了,也不用半夜三更算账了……总之:在灵芝认为不顺眼的事都消灭了。灵芝很想对他说:“这不是就像个爹了吗?”可是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见了他常显出一种满意的微笑,表示对他很拥护。

社里的分配办法搞出头绪来了,新社员报名和给登高治病的事也都告一段落了,灵芝在松了一口气之后,这天晚上便又想起自己本身的事来:

自从马有余到供销社买东西把有翼已经和小俊订婚的风声传出来以后,灵芝听了就非常气愤。她也想到有翼可能不会马上答应,不过也没有听见他公开反对过。她自从那次跟有翼要检讨书被常有理打断以后,再没有见有翼出过门,听团里的同志们说,有翼的检讨一直没有交代,每逢开会去通知他的时候,都被常有理说他有病给顶回来;只说有病又不让人看,近七八天来又装神弄鬼把大门上吊着一块红布,干脆不让任何人到他们院子里去了。根据有翼的历史,她想就算不会马上答应,最后还是会被他那常有理妈妈压得他投降的。有一次她也想再闯到马家去给有翼打打气免得他投降,可是一来自己工作忙,二来不想去看常有理那副嘴脸,三来觉着要扶持有翼这么一个自己站不起来的人,也很难有成功的把握。不论有翼自己是不是答应了,有翼和小俊订婚的事已经为人所公认。灵芝想:“难道你是没骨头人吗?为什么不出面说句话呢?”可是从历史上好多事实证明有翼就是这么个人,她也只好叹一口气承认事实。她又想:“在团支部的领导下,有这么个团员,因为怕得罪他的妈妈,不愿意给另一个团员作一次公道的证明人,支部已经命令他作一次检讨;可是这次检讨还没有作,就又为了怕得罪他的妈妈,干脆连团的生活也不参加了。那末,我这个团支委,对这位团员该发表一点什么意见呢?见鬼!我为什么要爱这么个人?”她又想到幸而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和这个站不起来的人订下什么条约,因此也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不过“更满意的在哪里”,还是她很难解决的一个老问题。这时候,她发现她手里挽着的几棒玉蜀黍中间,有一棒上边长着两样颜色的种子;有黄的、有黑的。她想到这就像有翼;个子长得也差不多,可惜不够纯正。她停了工作,拿着这一棒玉蜀黍玩来玩去。登高老婆只当她累了,便说:“灵芝!睡去吧!夜深了,咱们都该睡了!”说罢,自己先停了工,登高也响应老婆的号召站起来伸懒腰,灵芝便拿了那一棒花玉蜀黍回到自己房里去。

灵芝回到自己房子里点上灯,坐在桌子旁边仍然玩着那一棒花玉蜀黍想自己的事,随手把玉蜀黍的种子剥掉了好多。她撇开了有翼,在三里湾再也找不到个可以考虑的人。她的脑子里轻轻地想到了玉生,不过一下子就又否定了;“这小伙子:真诚、踏实、不自私、聪明、能干、漂亮!只可惜没有文化!”她考虑过玉生,又远处近处考虑别的人,只是想着想着就又落回到玉生名下来,接着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她自从一号夜里帮玉生算场磙之后虽然只帮了玉生几次忙,每次又都超不过半个钟头,可是每一次都和拍了电影一样,连一个场面也忘不了。她想:“这是不是已经爱上玉生了呢?”在感情上她不能否认。她觉着“这也太快了!为什么和有翼交往那么长时间,还不如这几个钟头呢?”想到这里,她又把有翼和玉生比较了一下。这一比,玉生把有翼彻底比垮了;她从两个人的思想行动上看,觉着玉生时时刻刻注意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有翼时时刻刻注意的是服从封建主义的妈妈。她想:“就打一打玉生的主意吧!”才要打主意,又想到没有文化这一点,接着又由“文化”想到了有翼,最后又想到自己,发现自己对“文化”这一点的看法一向就不正确。她想:“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比没文化的人作出更多的事来,可是玉生创造了好多别人作不出来的成绩,有翼这个有文化的又作了点什么呢?不用提有翼,自己又作了些什么呢?况且自己又只上了几年初中,学来的那一点知识还只会练习着玩玩,才教了人家玉生个头儿,人家马上就应用到正事上去了:这究竟证明是谁行谁不行呢?人家要请自己当个文化老师,还不是用不了三年工夫就会把自己这一点点小玩艺儿都学光了吗?再不要小看人家!自己又有多少文化呢?就让自己是个大学毕业生,没有把文化用到正事上,也应该说还比人家玉生差得多!”这么一想,才丢掉了自己过去那点虚骄之气,着实考虑起丢开有翼转向玉生的问题来。她对有翼固然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不过历史上的关系总还有一些,在感情上也难免有一点负担。她把刚才剥落在桌上的玉蜀黍子儿抓了一把,用另一只手拈着,暗自定下个条件:黄的代表玉生,黑的代表有翼,闭上眼睛只拈一颗拈住谁是谁。第一次拈了个黑的,她想再拈一次;第二次又拈了个黑的,她还想再拈一次;第三次才伸手去拈,她忽然停住说:“这不是无聊吗?这么大的事能开着玩笑决定吗?要真愿意选有翼的话,为什么前两次拈的都不愿算数呢?决定选玉生!不要学‘小反倒’!”

主意已决,她便睡下。为了证明她自己的决定正确,她睡到被子里又把玉生和有翼的家庭也比了一下:玉生家里是能干的爹、慈祥的妈、共产党员的哥哥、任劳任怨的嫂嫂;有翼家里是糊涂涂爹、常有理妈、铁算盘哥哥、惹不起嫂嫂。玉生住的南窑四面八方都是材料、模型、工具,特别是垫过她一下子的板凳、碰过她头的小锯;有翼东南小房是黑古隆冬的窗户、仓、缸、箱、筐。玉生家的院子里,常来往的人是党、团、行政、群众团体的干部、同事,常作的事是谈村社大计、开会、试验;有翼家的院子里,常来往的人是他的能不够姨姨、老牙行舅舅,作的事是关大门、圈黄狗、吊红布、抵抗进步、斗小心眼、虐待媳妇、禁闭孩子……她想:“够了够了!就凭这些附带条件,也应该选定玉生、丢开有翼!”

人碰上了满意的事,也往往睡不好。灵芝在这天夜里又没有睡到天明就醒了。她醒来没有起床,又把夜里想过的心事温习了一遍,觉得完全正确,然后就穿上衣服起来点上灯。她知道玉生这时候,仍是坐在旗杆院东房里的账桌后边画什么东西。她打算去找玉生谈判,又觉着事情发展得总有点太快。她起先想到“和一个人的交往还不到二十天,难道就能决定终身大事吗?”随后又自己回答说:“为什么不能呢?谁也没有规定过恋爱的最短时间:况且玉生是村里人,又和自己是一个支部的团员,老早就知根知底,也不是光凭这二十天来了解全部情况的。”想到这里,她便鼓足了勇气去找玉生。

她照例通过岗哨走进旗杆院,玉生自然是照例问话,照例拿起枪;她也照例回答,照例走进去。

她的估计大体上正确;玉生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不是画图而是制造起土工具的模型,桌上摆的是些小刀、木锉、小锤、小凿、钢丝、麻绳、小钉、铁片……和快要制造成功的东西。因为摆的东西多了,玉生把表放在窗台上,灵芝看了看,又是个四点二十分。

玉生不明白灵芝的来意,还当她只是来看表,便指着桌上做的东西说:“你且不要走!请帮我研究一下这个: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吊起土来以后,转动方向不灵便。”灵芝等他拆卸下来,研究了一会减少转盘的摩擦力,又修改了一次装上去,虽然比以前好一点,还是不太合乎要求。玉生忽然想起个办法来说:“干脆不要转盘,把竖杆上边安上个方框子,把杠杆用一段粗绳吊在框子上,在半个圆圈以内转动没有问题!一点摩擦力也没有!试也不要试了!成功了!”灵芝看了看窗台上的表,已经过了五点。她想:“再要不抓紧时间谈那个事,民兵就撤了岗回来了!”

灵芝帮着玉生收拾了桌上的摊子,坐在桌子横头的一把椅子上,看着胜利之后洋洋得意的玉生说:“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觉着我这个人怎么样?”玉生想:“你怎么问了我这么个问题呢?团支委、初中毕业、合作社会计、聪明、能干、漂亮,还有挑剔的吗?不过你为什么要让我评议一番呢?你又不会爱上了我!”玉生只顾考虑这些,忘记了还没有回灵芝的话。灵芝说:“你怎么不说话呀?”玉生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评语来,只笼统地说:“我觉着你各方面都很好!”灵芝见他的话说得虽然很笼统,可是从眼光里露出佩服自己的态度来,便又紧接着他的话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爱我不?”“你是不是和我开玩笑?”“不!一点也不是开玩笑!”“我没有敢考虑到这个事!”“为什么不敢?”“因为你是中学毕业生!”灵芝想:“我要不是因为有这个包袱,也早就考虑到你名下了!”她这么一想,先有点暗笑,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她笑着说:“以前没有考虑过,现在请你考虑一下好不好!”玉生说:“我的老师!只要你不嫌我没有文化,我还有什么考虑的呢?”玉生伸出了双手,灵芝把自己双手递过去让他握住,两个人四个眼睛对着看,都觉着事情发展得有点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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