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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喉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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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岁那年,快到暑假的时候,我忽然得了咽喉炎,症状是难以抑制的咳嗽。起先我浑不在意,以为鼻咽相通,而北京太干燥了,用点薄荷油滴鼻剂就能好。在这方面我有过经验,曾经屡试不爽。然而这次却失败了,不管我多么频繁地用薄荷油,咳嗽丝毫没有让步的迹象。我时时刻刻感觉喉管处有个机器在制造痰液,制得热火朝天,而带来的那种难受无法形容。我总想卡住自己的嗓子,一口气把痰吐个干净,却永远是徒劳。

这弄得我寝食不安,你想想,每天要随身携带一大卷纸,随时包痰,既不卫生,也不雅致。我频繁进出各类诊所,西医的,中医的,山寨郎中的,一连两个月,用药无数,甚至把咽喉片当杨梅吃,也不见半点好转。于是在八月份,我回到南昌之时,妈妈看我难受,果断地拉着我去庙里求药。

在这里要插叙一下,我妈妈年轻时是康密主义的积极分子,她没多少文化,这使她在全国无孔不入的大喇叭宣传下,轻松迷失了自我。我认为,在中国乃至全世界,能成功抵制意识形态宣传的只有两种人:大流氓和一小撮擅长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前者深知任何理想都是瞎扯,甩开膀子打江山坐江山最实在,打不了江山,打下一条街,也可以收点保护费,过上吃香喝辣的生活;擅长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呢,有古往今来的书籍做武装,深知某些宣传不过是洗脑,既蛮横又无耻,所以能独善其身。而我妈妈既不是流氓,又不是知识分子。她曾经干过一件非常荒唐的事,带着一帮红卫兵来抄自己的家,指点他们发掘院子里某棵树下埋着的银元,那是全家半生积攒的。多年后我听外公他们痛心疾首说起这件事,差点喷饭,又感觉荒诞如同小说。

我外公为什么不能积极响应祖国号召,把银元献出来呢?难道他是流氓,能抵御洗脑?我觉得这倒不是,他只不过还有起码的常识,知道那种宣传的“某些部分”有点不靠谱。而且他是家长,把家里的所有钱交出去,全家不能靠喝西北风生存。在除钱财之外的其他领域,他还是基本能做到与中央保持一致的。

然而,就是我妈妈这样的人,在接近五十岁的时候,突然信奉上了菩萨。我之所以不说宗教,是因为中国没有真正的宗教。我从未见谁信奉菩萨,是为了取得心灵的安宁。不管佛教如何博大精深,中国人都视同原始神道教。就像秦汉的人民祭祀社神、灶神,就是为了求得一点意外的好处,所以才会产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的典故。同样,遍布全国的善男信女,大多目不识丁,谁也不会去理会佛教那浩繁的经典,菩萨不能给我好处,我是不会求他的。我妈妈就是这样。

她的信奉菩萨,是源于在四十九岁那年,突然患上了胃病,身体急剧瘦损,求医问药无数,说是浅表性胃炎,但症状可怕,发作之时,恍若不欲生(其实后来发现其实是糖尿病)。最后渐渐有人给她介绍“师傅”。我不愿对“师傅”有所亵渎,因为我妈妈深信,她当时病体平复就是“师傅”的功劳。即便我觉得荒诞,那也只能由它。也许这世上冥冥之中真有所谓神灵,我有时这么想,但旋即会失笑:怎么可能。我宁愿相信当时妈妈的平复,是因为自身抵抗力,再加上药物。

某年春节,我突然产生了好奇,决定去看看她那位神通广大的“师傅”。爸爸倒实在,事先给我打了预防针:“你去可以,但不要抱着幻想,以为要去见书上或者电影里的那种活神仙,仙风道骨,须发银白。身边养着两只红头仙鹤,手里挥着拂尘。那就是一普通农民,你见了一定失望。”

怀着采风兼好奇的心情,我仍是去了。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体粗壮,皮肤黝黑,说一口极乡气的南昌话,四声调类和我熟知的南昌话大多不同,塞音常常发成擦音,舌尖擦音常常发成舌面擦音,形貌完全是标准的乡下老农民。然而妈妈对他却很敬畏,隔着老远就对着院子大喊“师傅,师傅”,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

“师傅”很快应声出现在院门口,他打着赤脚,两腿裤脚挽得老高,怀抱着一捆枯萎的稻草,不知道刚才在干什么活计,脸色很茫然,但迅疾堆上了笑容。

接下来我听他跟妈妈寒暄,说了很多“案例”,主角自然都是他解救的羔羊。我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研究他的发音,颇有收获。时近中午,他热情地留我们吃饭,我们坐在一张嵌满黑色油垢的方桌边,坐在一条同样嵌满黑色油垢的长凳上。“师傅”极豪爽地招呼我们,几个粗碗里盛着各样蔬菜,正中一碗红烧肉,算是唯一的荤腥,我尝试着想夹一块,却拎出一团肥厚的肉皮,肉皮上密密麻麻矗立着寸许长的猪毛,油汪汪闪着晶莹的光芒,宛如睫毛上的泪珠。我只好讪讪地把筷子一松,让肉皮坠落,百无聊赖地扒着白饭。

“师傅”一边吃,一边继续阐述他的那些神仙理论,他说一开始就认定我妈妈是龙太子附体,“有神仙份”,让我有穿越之感。偶尔他会使劲擤两把鼻涕,因为用力很猛,成瀑布状射入脚下的泥地上,但他并没有听之任之,而是及时伸出穿着解放鞋的脚尖,铲起一抔泥土,将鼻涕彻底埋葬。那双擤过鼻涕的劳动之手,则在凳子背面一蹭,继续抓过筷子,一边往嘴里塞红烧肉,一边大笑剧谈,宛如笔记小说里的虬髯侠客。

无聊的时光终于结束了,我们回到家。爸爸笑道:“失望了吧。”

这当然是废话。

且不论从小接受大规模的无神论之灌输,就这“师傅”的形象,我也很难想像他们能有什么法术。不过,要是谙熟传统文化的话,我不该这么挑剔。传说中的活佛济公,不就是肮脏邋遢的么,就连《红楼梦》,也硬要搞出两个邋遢的残废僧道来。中国人大概习惯于这种思维:凡有异禀的人,必居异相。江湖骗子,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据说中国举办第一次技击比赛的时候,现场来了不少穿着僧道尼服饰的人,个个自称是武林高手。但一上场,几秒钟就都被专业搏击队员踢了下去。这些神经病,大概是中了武侠小说的毒。而武侠小说的创造,当然也是为了慰藉神经病弱智读者的心灵。在那个世界,不用为生计发愁,每天打打坐,扫扫地就能成为武林高手,就可以呼风唤雨,想扁谁扁谁,想要谁便是谁。这些,对现实生活中的懒汉来说,实在有莫大的吸引力。

我的插叙实在太长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主题上去,继续谈我的咽喉炎。

由于用药无数,我的咽喉炎岿然不动,那么便免不得回归怪力乱神,就像原始人相信巫术一定能治病那样,去向巫术靠拢。我并不相信巫术,但肉体的痛苦足以摧毁人的一切理智。于是我只能跟在妈妈的背后,亦步亦趋地走到了附近的庙里。一路上,妈妈不断地给我打气:“崽啊,你知道不,城里很多人都来求这位师傅治病,好多都是市里的大官,你要相信他,一定有用。”

我也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说不定真有用呢。我是这么想的,即使和尚不是神仙,也说不定有什么偏方。中医的阴阳理论我虽然不信,但中药经过两千年来几十亿中国人以身试法,有些药方还确实是有用的吧。

然而让人悲愤的是,和尚竟然要我吃他烧的符灰。他真的把我当成原始人了!我所受的高等教育,对他丝毫没有震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草木灰吃下的,或许是因为妈妈在一旁苦劝,或者是因为肉体之痛苦,已经无法胜任。据说卢照邻因为幽忧之疾而自杀,周淮安临死之际,还练马王堆出土的导引图,前者是不堪忍受病痛,忿然绝弃;后者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冀欲邀侥幸于万一,不知将贻笑乎天下。我想很多人平常心气再高,最终也不得不在命运面前屈服。我羞惭,我还是喝了那道草木灰的符水,然后几乎没抱任何希望等待豁然病已。

当然不可能,几乎没抱希望,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咽喉炎依旧牢牢盘踞在我的咽喉上,仿佛要万世不祧,一直和我这样相依为命,执我之手,与我偕老。它坚贞不二,从一而终,它或者读过《列女传》,不管我如何厌恶鄙弃,都打定了主意,不离不弃。接下来的半年,我依旧用药无数,有些药尚能稍微缓和一点痛苦,但丝毫看不见痊愈的希望,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四月,春暖花开。

那天早上,我骑车穿过道旁嫩黄的柳枝,又往北医三院出发,这次挂到一个专家号。专家用灯光射了射我的咽喉,决定给我打一针,往咽喉里打。虽然我从未见过这种打针法,但不忧反喜。久病之人,不怕医生运用新疗法,唯恐医生用老一套敷衍。我张大嘴巴,喜滋滋地感受着硕大的针头插入我的咽喉黏膜,感受到希望的药水在黏膜里侵淫泛滥。等她的针头一拔出,我就期待地问:“大夫,打了这个针,是不是很快能好?”

她摇摇头:“只能缓解,别指望太高。”

我一下跌倒了谷底,急道:“药都打到咽喉了,还只能缓解啊?医生,我很痛苦啊,大半年了,每天都难受得睡不着觉,简直没有活着的乐趣啊。”

她倒是不冷淡,温言相劝:“痛苦也没办法啊,北京的空气就这么差。我告诉你吧,很多人从海外回来,马上就得咽喉炎,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一回国自己就好了。”

医院,望着柳枝间灰蒙蒙的天空,北京这么多人,也不是人人都得咽喉炎,偏我得,这能怨得着空气什么事吗?

打过针之后,我感觉嗓子略微好了几天,之后又陷入重复。我绝望了,决心不再管它,想想世界上或者还有曾经有比我更悲惨的人,比如贝多芬耳朵聋了,陈寅恪眼睛瞎了,不比我更痛苦?再说,也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将先苦其心志呢?我掩耳盗铃地安慰自己,既然舍不得死,只好逆来顺受,我是中国人,对痛苦的忍受力不该这么低。

北京四月的春风虽然夹杂着尘沙的颗粒,但它毕竟是春风,和煦轻柔,用鼻子能感受到,和冬天是大不一样的。校园和街道上,树叶越发绿了起来。就在这骀荡的春光中,我浑然逐渐忘记了咽喉的痛楚,往常咽喉中常吐不完的痰,似乎在逐渐稀少,等到有一天醒悟过来时,自己也惊奇得不行:难道咽喉炎好了?我拆开一包餐巾纸,粗暴地塞进鼻孔,再扯出来一看,纸上竟然只有淡淡的痕迹,天哪,以往可都是乌黑一团啊。肯定是春天,是春天治好了我的顽症。过几天我碰到一个认识的医生,说起这件事,她当即摇头,否决了我的判断:“我看你读诗读傻了,哪是什么春天。我认为你的生理机能已经进化,进化到能够抵御污浊空气的侵蚀,这叫自然选择,恭喜你,通过了大自然的残酷考验。”

我呆若木鸡,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经过了大自然的筛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么伟大的理论,竟然要在我这么一个微小的身躯上实行验证,我真该感激涕零。网上流传着一个笑话,中国人就连毒蛇都咬不死他,因为他经历过超标的汽车尾气、三句轻安、地沟油、植物奶油等各类毒物的残酷洗礼,躯体积累的毒性已经超过了毒蛇。这简直是含泪的幽默,但我认为这不完全是幽默,在某种角度上,它是真实的。因为我有着最切身的体会。

之后的十多年来,我仍旧偶尔会发作咽喉炎,但没有任何一次像97夏-98春之间那次一样漫长,也不像那次一样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创伤。它们再来造访的时候,多比较温和含蓄,都仅仅是旅游者,绝无殖民的迹象。也许它们深知,我这在百毒中成长的躯体,不会再看它们脸色,它们得不到长期的签证,更遑论土地割让或者租借。我就像中国人民一样已经站起来了,帝国主义架起几门大炮就占领一个国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一场咽喉炎,竟然使我的理论修养得到了如此巨大的提升,这是我万万料不到的,发展才是硬道理,诚哉斯言。

别了,我的咽喉炎们!别了,我的那些被你们折腾的岁月!

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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