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浸入年9月26日,时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煤渣砖走廊里。走廊两边是各种用途的房间。高危区域仿佛迷宫。墙上挂着黄色通气管。天花板上悬着频闪警示灯,通气系统失灵时会立刻提示。墙上刷着厚厚的环氧树脂涂料,所有插座的边缘都用凝胶物质封死。这是为了消除所有缝隙和孔洞,以防高危病原体穿过空心电缆逃逸出去。南希拿起一根通气管,接进防护服。除了头盔里的呼呼风声,她什么都听不见。防护服里的隆隆通气声实在太吵,两人甚至没有尝试交谈。南希打开一个金属壁橱。壁橱里射出蓝色光线,她取出一双黄色橡胶靴。橡胶靴让她想起谷仓里的工作靴。她把防护服柔软的脚部塞进靴子,看一眼约翰逊,两人对视片刻:头儿,我准备好行动了。两人拔掉通气管,沿着走廊继续前进,走进关猴子的房间。房间里有两排铁笼,沿两侧墙壁摆放,互相面对。杰克斯和约翰逊接上通气管,向笼子里张望。一排铁笼关着两只隔离的猴子,也就是所谓的“控制组”。它们没有被注射埃博拉病毒,因此是健康的。健康的猴子看见身穿防护服的陆军军官,顿时闹将起来。它们拍打铁笼,跳上蹿下。穿防护服的人类让猴子紧张。猴子大呼小叫——“噢!噢!吼,哇,吼!”还有一种尖细的叫声:“呀!”猴子跑到笼子前部,摇晃笼门,前后跳跃,碰,碰,碰,自始至终一直盯着杰克斯和约翰逊,非常警觉。笼门上有精巧的锁,以防被灵长类的手指拨开。猴子是很有创造力的鬼灵精,她心想,而且在笼子里百无聊赖。另一排铁笼基本上非常安静。这一排是埃博拉笼,铁笼里的猴子都被注射了病毒,其中大多数沉默、温顺而孤僻,但有一两只显得怪异而狂躁。它们的免疫系统已经崩溃或失灵。大部分猴子看起来还不像有病,但它们没有表露出警觉性和猴类通常的活跃,也就是健康猴子跳来跳去、拍打铁笼的行为,绝大多数猴子没有吃早餐的糕点。它们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笼子里,毫无表情地看着两位军官。这些猴子被注射了全世界已知最致命的埃博拉毒株:扎伊尔埃博拉的玛英嘉毒株。它来自一位名叫玛英嘉·N的年轻女性,年10月19日,她死于这种病毒。玛医院的护士,照顾过一名死于埃博拉的罗马天主教修女。修女死前流出的血液沾在玛英嘉护士的身上,几天后玛英嘉护士也病发去世。玛英嘉护士的部分血样最后来到美国,曾经生长于玛英嘉护士血液里的毒株如今存活在小玻璃瓶里,保存在研究所的超级冷藏柜内,这个冷藏柜的温度维持在零下一百六十华氏度。冷藏柜上有锁和警报器,贴着生物危害的标记,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抵御高危病原体的第一道防线就是胶带,因为它能封死缝隙。简而言之,要是没有胶带,也就没有生物防护这回事了。吉恩·约翰逊解冻了玛英嘉护士的少量冰冻血样,注射进猴子体内。猴子开始生病,他尝试用某种药物治疗,希望能够帮它们抵御病毒。这种药似乎不起作用。南希·杰克斯和托尼·约翰逊逐个铁笼检查病猴,终于发现那两只流血而死的猴子。两只动物在各自的笼子里蜷成一团。它们鼻孔流血,眼睛半张,视线呆滞,眼珠呈鲜红色,瞳孔放大。它们的面部没有表情,甚至看不出痛苦。病毒已经摧毁了皮肤下的结缔组织,导致面容略显扭曲。面相怪异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控制表情的那部分大脑已被摧毁。面容僵硬、眼球通红和鼻孔流血,这些是灵长类动物感染埃博拉病毒后的标准症状,猴类和人类在这方面并无区别。它们是脑损伤和皮下软组织遭到破坏这个可怕组合的表征。标准的埃博拉面容使得猴子像是看见了什么超乎想象的场景,但那里绝对不是天堂。南希·杰克斯心里一阵难过。看见死去的和正在受苦的猴子,她感到很不安。她是兽医,深信自己的职责是治疗动物,免除动物的痛苦。但她也是科学家,深信自己的义务是从事医学研究,最终能够减轻人类的痛苦。她在农场长大,父亲饲养供食用的家畜,但还是无法安然接受动物的死亡。小时候,父亲将她的“四健会”[1]获奖肉牛交给屠夫时,她哭得很伤心。她喜欢动物胜过喜欢许多人类。发兽医誓言的时候,她向荣誉典章宣誓说,她将献身于照顾动物,但同时也将献身于通过医药拯救人类生命。但是在工作中,这两种理念时常会迎头相撞。她告诉自己,这项研究是为了寻找治疗埃博拉的方法,因此是能够帮助拯救人类生命的医学研究,甚至有可能避免人类遭受灭顶之灾。这个想法消除了一部分不安的感觉,她也尽量把情绪放在一边不去理会。杰克斯开始执行取出尸体的步骤,约翰逊仔细盯着她。在4级区域处理没有知觉的猴子是个棘手活儿,因为猴子有可能会醒来,它们有牙齿,咬合力惊人,而且非常强壮和敏捷。实验室用的可不是街头艺人驯养的猴子。这些是来自雨林的野生大型动物。被感染了埃博拉病毒的猴子咬一口,几乎肯定会丢掉性命。南希首先隔着栏杆观察猴子。这是一只大块头的雄性,看起来是死透了。她看见它的犬齿还在,不禁有些紧张。通常来说,为了保证安全,实验室会挫掉猴子的犬齿。但不知为何,这只猴子还长着巨大的天然犬齿。她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栏杆,捏了捏猴子的脚趾,看它的眼睛有没有动静——眼睛一动不动,茫然瞪视。“继续,打开笼子,”约翰逊中校说,防护服里风声呼啸,他只能大声呼喝。她打开门锁,向上滑动笼门,直到笼门洞开。她再次仔细查看猴子。没有肌肉抽动的迹象。这只猴子确实已经死了。“好,继续,把它搬出来,”约翰逊说。她伸手进笼子,抓住猴子的上肢,翻过去让它背对自己,这样就算它突然醒来,想咬也咬不到她。她将上肢向后拉,并起来攥在手里,然后将猴子搬出了铁笼。约翰逊抓住猴子的双脚,两人把猴子抬到一个帽盒边,将它放了进去。两人抬起帽盒,走向验尸室,他们穿着密封防护服,只能慢慢挪动脚步。两个灵长类抬着另一个灵长类。前者是地球的主宰——至少他们自己这么相信;后者栖息在树上,动作敏捷,是地球主宰的近亲。除了人类和猴子这两个物种,房间里还有另一种生命体,它比两者都要古老和强大,它的栖息地是血液。杰克斯和约翰逊抬着猴子,慢慢走出房间,左转又左转,走进验尸室,将尸体放在不锈钢验尸台上。猴子的皮肤布满皮疹,透过稀疏的毛发,能看见星星点点红斑。“戴手套,”约翰逊说。两人在防护服的手套外又戴上一副乳胶手套。他们现在戴着三层手套:贴皮肤的一副,防护服上的一副,最外层的这一副。约翰逊说:“咱们清点一下。剪刀。止血钳。”他把工具在桌首摆成一排,每件工具都有编号,他大声念出号码。他们开始工作。约翰逊用钝头剪刀破开尸体,杰克斯从旁协助。两人动作很慢,一举一动非常小心。他们没有使用锐利的刀具,因为刀具在高危区域是致命武器。手术刀有可能划破手套,割破手指,在你感觉到痛楚之前,病原体就已经进入你的血液。南希将工具递给他,她将手指探进猴子的身体,扎住血管,用小块海绵吸走溢出的血液。它的体腔内是一片血海。这是埃博拉之血,猴子体内流得到处都是:大量内出血的结果。肝脏肿大,她看见肠内有血。她不得不逼着自己放慢手上的动作。她的手似乎动得太快了。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和自己说话,保持警醒和聚精会神。保持干净,保持干净,她心想。好,拿起止血钳。夹住那条动脉,因为它在出血。停一停,清洗手套。尽管她的双手清洁而干燥,扑过爽身粉,但隔着手套,她能感觉到埃博拉之血:湿,滑。她从体腔内抽出双手,在一盆放在水槽里的EnviroChem消毒剂里清洗手套。这种液体呈浅绿色,就像日本绿茶,能够摧毁病毒。她开始清洗手套,猴血将消毒剂染成棕色。她只听见防护服里的气流声。呼呼风声堪比地铁穿过隧道。病毒是包膜和蛋白质构成的微小囊状物。囊体里有一条或多条DNA或RNA链,DNA和RNA是长形分子,包含病毒复制所需的软件程序。有些生物学家将病毒列为“生命体”,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说,病毒不能算是“活着”。病毒非生非死,它的“活着”很难定义;病毒存在于生命与非生命的边界之上。若是处于细胞外,病毒只是存在而已,什么也不会发生。它们是死的,甚至能结成晶体。血液或体液内的病毒粒子或许看起来是死的,但粒子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它们的表面有黏性。要是细胞凑巧经过,碰到病毒,病毒的黏性与细胞的黏性能够匹配上,病毒就会附着在细胞上。细胞感觉到病毒的附着,会包裹住病毒,将它拉入内部。一旦病毒进入细胞,就变成了特洛伊木马。它活跃起来,开始复制。病毒就像寄生虫。它无法自己生存,只能在细胞内进行复制,利用的是细胞的物质和运行机制。所有生物的细胞内都携带有病毒,甚至真菌和细菌也不例外,有时候还会被病毒摧毁。简而言之,疾病也有自己的疾病。病毒在细胞体内自我复制,直到细胞被病毒塞满和撑破,于是病毒涌出破裂的细胞。病毒也会穿透细胞壁出芽,就像龙头渗出的水滴:一滴、两滴、三滴,复制、复制、复制、复制——艾滋病病毒就是这么复制的。水龙头不停漏水,直到细胞被耗尽物质,最终毁灭。宿主的细胞死到一定数量,宿主就会死去。病毒并不“想”杀死宿主,这不符合病毒的最大利益,因为病毒会和宿主一同死去,除非它能以足够快的速度从濒死宿主传播到新宿主身上。埃博拉内的遗传密码只有一条RNA。这种分子被认为是最古老和“原始”的生命编码机制。四十五亿年前,地球形成后不久,原始海洋开始存在,其中很可能就有基于RNA的微观生命体了。言下之意:埃博拉是一种古老的生命形式,几乎和地球同样古老。关于埃博拉非常古老这一点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它显得既非生又非死。病毒在繁殖时看起来是活着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它们又显然是死的——只是机器而已,小归小,但完全是机械式的,不比手提钻更有生机。病毒是分子大小的鲨鱼,是没有思想的行动。紧凑,冷酷,理性,只考虑自己,病毒全心全意自我复制:速度有时候非常惊人。它的首要目标就是复制。病毒太微小了,肉眼看不见。让我来帮你想象一下它的尺寸吧。把曼哈顿岛缩小到这个大小:这个曼哈顿能轻易容纳九百万个病毒。再放大这个曼哈顿,假如它充满了病毒,你会看见小小的黑影充斥街道,就像第五大街上的午餐人群。这句话结尾的句号里能放下一亿个结晶的脊髓灰质炎病毒。那个句号里的病毒可以举行两百五十场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英法两国的人口加起来都没那么多,而你却浑然不知。保持干净,南希心想。不能有血,不能有血。我不喜欢血。每次见到一滴血,我看见的都是十亿个病毒。停一停,清洗手套。停一停,清洗手套。放慢动作。看着托尼的防护服。检查是否完好。你必须盯着搭档的防护服,寻找破洞或裂缝的踪迹。就像你是看着孩子的母亲——永远留神查看,确定是否一切正常。另一方面,约翰逊也盯着她。他在观察她有没有犯错,使用工具时动作是否突兀。他害怕会看见她不小心弄掉什么东西。“咬骨钳,”他说。“什么?”她问。他指了指她的通气管,意思是你先折一下,好听见我在说什么。她抓起通气管折了一下。送风停止,防护服渐渐泄气,噪音消失。他把头盔凑近她的头盔,又说了一遍“咬骨钳”三个字,她松开通气管,拿起咬骨钳递给约翰逊。咬骨钳这个词来自法语,意思是“咬啮者”,用以打开颅骨。打开颅骨在4级区域永远是个烦人事。灵长类动物的颅骨很坚硬,骨板彼此啮合。在普通环境下,你会用电动骨锯破开颅骨,但在4级区域不能使用骨锯,因为它会将雾状的骨头碎屑和血滴打入空中,谁都不想在高危区域弄出这么一团有感染性的气雾,哪怕你身穿密封防护服也一样:实在太危险了。两人用钳子撬开颅骨,发出响亮的破碎声。他们取出大脑、眼球和脊髓,放进一瓶防腐剂。约翰逊正要递给她一个装有样本的试管,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她戴手套的双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南希低头去看。手套浸满鲜血,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破洞:右手外层手套的掌心中央有一条裂缝。南希扯掉手套。防护服的主手套沾满血液。血液沿着防护服的外层袖管蔓延。很好,真是好——埃博拉血沾上了我的防护服。她在消毒剂里清洗手套和手臂——洗干净了,湿漉漉地发亮。她在剩下两层手套里的手突然感觉不对:冰冷,湿滑。防护服手套内感觉湿乎乎的。她害怕那只手套也破了,害怕右手主手套上有泄漏点。她仔细检查那只手套:看见了。手腕上有条缝隙。她的防护服上有泄漏点。她的手感觉湿漉漉的。她害怕埃博拉血液钻进了密封防护服,而且位置就在右手手掌上的伤口附近。她指着手套说:“破洞。”约翰逊低头检查她的手套,看见腕部的缝隙。她看见约翰逊面露讶色,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南希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她惊恐起来。她用大拇指指了指出口:“我先出去了,老大。你一个人能行吗?”他答道:“我要你立刻出去。我收拾好这个区域,然后跟你出去。”南希用完好的左手拔掉通气管,沿着走廊跑向气密室,右臂僵硬地悬在身旁。她不想移动那只手,因为只要一动,她就会感觉手套里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恐惧威胁着要吞没她。她该怎么不动那只手就脱掉靴子呢?她摆腿甩掉靴子。靴子顺着走廊飞出去。她拉开舱门走进去,随手关上背后的门。她扯动从气密室天花板垂下来的链条,启动消毒淋浴。消毒淋浴持续了七分钟,你在此期间不得离开,因为消毒剂需要时间起效。首先启动的是水流,冲掉防护服上的血污。水流停止后,四面八方的喷嘴随即吐出EnviroChem喷雾,从外侧净化密封防护服。当然了,化学药剂无法影响存活于手套内的东西。气密室内没有灯;这里光线昏暗,近乎于漆黑一片,确实符合“灰色区域”的定义。真希望这里有挂钟,好让你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五分钟?四分钟?化学喷雾顺着面罩流淌。感觉就像冒雨开车,雨刷却出了故障,你什么也看不清。该死,该死,该死,她心想。研究所里有个4医院,俗称“监狱”,医生和护士身穿密封防护服治疗患者。要是暴露于高危病原体之下,你被送进监狱,不幸因此丧命,那么尸体就会送进旁边的4级防护停尸房,那儿俗称“潜水艇”。这个名字是研究所里的士兵叫出来的,因为它的大门是沉重的钢铁质地,很像潜水艇里的水密门。真是该死!她心想。我会被关进监狱。托尼会填写事故报告书,我会埃博拉发作。一周以后,我就进潜水艇了。该死!杰瑞在得克萨斯。我今天还没去银行。家里没有现金。孩子们和特拉帕尼夫人在家里,她还等着我发工资呢。我今天没去超市。家里没有食物。我要是进了监狱,两个孩子吃什么?今晚谁哄他们睡觉?该死,该死,该死!淋浴停止。她打开门,冲进整备室。她以最快速度脱掉防护服——剥开衣服,跳出来。防护服落在水泥地上,湿漉漉的,还在滴水。右臂从防护服里出来的时候,她看见手术服的袖子是湿的,内层手套染上了红色。防护服手套有泄漏点。埃博拉血碰到了最内层的手套。污血沾在乳胶手套上,里面就是皮肤,就是那块创可贴。最后一层手套薄得透明,她隔着手套都能看见创可贴,就在埃博拉血的底下。心脏怦怦乱跳,她险些呕吐——胃部收缩,翻江倒海,喉咙里一阵发紧。呕吐反应:发现自己毫无防护地面对生物防护4级的有机体,谁都会突然有呕吐的欲望。她的大脑转得飞快:现在怎么办?这是一只未经消毒的手套——上面沾着埃博拉血。天哪。我应该遵守什么规程?我现在该怎么办?托尼·约翰逊的蓝色身影出现在气密室里,她听见喷嘴嘶嘶作响。他开始消毒了,但要过足足七分钟,他才有可能回答她的问题。关键问题是有没有污血穿过最后一层手套,碰到她的伤口。悬浮在一滴血里的五到十个埃博拉病毒粒子能够轻易钻进外科手术手套上的小孔,足以引发一场爆发性的传染。这东西能够自我增殖。肉眼无法看清手套上有没有小孔。她走到水槽前,把手放在龙头底下冲洗了一段时间。水带着污血进入排水管道,废水将在加热容器里煮沸。她轻轻抓住手套的腕部,摘掉了最后这一层手套。右手脱离出来,手上沾着爽身粉,指甲剪得很短,没有指甲油,没有戒指,关节上有道伤疤,那是小时候被羊咬的——还有掌心的创可贴。她看见血液和爽身粉混在一起。上帝啊,求求你,千万就是我自己的血。对——确实是她自己的血。伤口又在出血,从创可贴边缘渗了出来。她没有在手上看见猴子的血。她把最后一层手套放在水龙头下。水灌满了手套。手套像气球似的膨胀起来。她害怕会突然看见手套上射出一丝水流,那代表着存在渗漏点,代表着她的生命将要走向终点。手套继续膨胀。没有漏水。她的两条腿忽然一软,靠在煤渣砖的墙壁上,滑了下去,感觉像是肚子上挨了一拳。她过去坐在帽盒上,不知是谁拿了个这种容器当椅子坐。她的两腿提不起半点力气,她软绵绵地靠在墙上。托尼·约翰逊走出气密室,看见的南希就是这个样子。事故报告书最后的结论是杰克斯少校没有暴露在埃博拉病毒之下。她的最后一层手套完好无损,所有人都认为这种病原体靠直接接触血液和体液传播,因此病毒虽然突破了密封防护服,但还是未能进入她的循环系统。那天晚上,她开车回家,没有被关进监狱,这都是最后一层手套的功劳。她险些从一只病死的猴子身上感染埃博拉,猴子身上的病毒来自一位名叫玛英嘉的年轻女性,多年前她在扎伊尔的丛林里被一位流血而死的修女传染。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还在得克萨斯的杰瑞。“你猜怎么了?我今天出了个小事故。险些就碰上了埃博拉。”她把事情告诉了丈夫。丈夫吓得魂不附体。“真是该死,南希!我说过你别去搀和那个埃博拉病毒!他妈的埃博拉!”他叽里咕噜唠叨了十分钟,说身穿密封防护服从事高危工作有多么凶险,尤其是处理埃博拉病毒。她很冷静,没有和杰瑞争辩。她明白杰瑞并不是在对她发火,只是害怕而已。她让杰瑞说了下去,等他说够了,开始冷静下来,她说她很有信心,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另一方面,杰瑞吃惊的是妻子竟然这么冷静。要是觉察到妻子有一丝不安,他当晚就会搭飞机赶回家。埃博拉治疗实验并未成功,因为那些药物对这种病毒均告无效。吉恩·约翰逊的病猴悉数死亡。病毒绝杀了那些猴子,彻底抹掉了它们的生命。实验全部的幸存者就是控制组,也就是那两只未被感染的健康猴子,生活在病猴对面的笼子里。控制组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因此不出所料,它们没有发病。手套沾血事故的两周之后,埃博拉套房里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两只健康猴子也开始眼球发红,鼻孔流血,最后崩溃并流血至死。它们没有被人为感染埃博拉病毒,也没有靠近过病猴。它们和病猴之间隔着好大一段空地。让一个健康的人坐在房间一侧,一个艾滋病患者坐在另一侧,艾滋病病毒不可能飘过房间去感染那个健康的人。但埃博拉病毒做到了。它的动作迅速而果断,而且途径不为人知。最大的可能性是控制组将病毒吸进了肺部。“不知怎的,病毒就过去了,”几年后,南希·杰克斯向我讲述这段经历时这么说,“猴子喜欢吐口水,扔东西。管理员用水管清洗笼子,会制造出气溶胶级的液滴。病毒很可能是通过被雾化的分泌物传播的。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埃博拉也能通过空气传播。”[1]美国农业部的农业合作推广体系所管理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年组织,四健代表的是头脑、心灵、双手和身体。——译者埃博拉河年夏末秋初年7月6日,苏丹南部,埃尔贡山西北五百英里,中部非洲热带雨林的指状边缘处,一个以后将被埃博拉猎人牢牢记住的男人进入休克状态,死时身体的每一个孔窍都在流淌鲜血。大家提到他的时候只用他的姓名缩写:YuG。YuG先生是这次未知病毒爆发中的指示病例,也就是第一起确诊的病例。YuG先生是恩扎拉镇上一家棉花加工厂的仓库管理员。恩扎拉的人口近年来增长迅速,这个小镇也经历了全球赤道地区共通的人口爆发。苏丹南部这个地区的居民是赞德人,他们是一个大部落。赞德人的家园很美丽,是夹杂着河畔森林的大草原,金合欢树丛生于季节性的河流两岸。非洲鸽栖息在树枝上,发出悠长的叫声。河流之间是象草的海洋,它们能长到十英尺高。向南朝着扎伊尔走,地势越来越高,平原变成丘陵,森林从河畔向外延伸,变得越来越浓密,在头顶上搭成树冠,你就进入了雨林地带。恩扎拉镇周围是肥沃的种植园,种着柚木、果树和棉花。人们很贫穷,但努力工作,供养大家庭,恪守部落传统。YuG先生靠薪水吃饭。加工厂里有个堆满布匹的房间,他的办公桌就在那儿。蝙蝠栖息在离办公桌不远的天花板上。谁也没法证明那些蝙蝠有没有携带埃博拉病毒。病毒也许是通过某种未知途径进入加工厂的,比方说困在棉絮里的昆虫,又比方说加工厂里的老鼠。甚至有可能病毒和加工厂根本没关系,YuG先生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感染的。医院,最后死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张吊床上。家里人给他举办了赞德人的传统葬礼,把尸体抬到象草丛的一片空地里,放在堆起来的石块底下。许多欧美医生拜访过他的坟墓,他们想亲自看一眼这个地方,思考它的含义,向苏丹埃博拉的指示病例聊表敬意。后来人们记忆中的他是个“安静、不起眼的男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拍过照,似乎也没有人记得他的长相。哪怕在故乡,认识他的人也不多。据说他的兄弟高大瘦削,那么他大概也差不多。除了家人和少数几名同事,没有人知道他悄然离世。假如他不是这种病毒的宿主,他恐怕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印象。他的病情开始自我复制。他死后没几天,办公室的另外两名职员也突然出血和休克,死时从全身的所有孔窍淌出鲜血。其中一名死者喜欢交际,姓名缩写PG。他和安静的YuG先生不同,社交圈很宽,有好几个情人。他在镇上广泛传播这种病毒。病毒很容易就完成了人际传播,显然是通过身体接触和性行为传播的。它蔓延得非常迅速,很容易就能在一个人身上扎根。它在苏丹爆发时,经历了多达十六代的传染,同时杀死了许多宿主。尽管这个结果并不符合病毒的最大利益,但假如一种病毒的传染能力足够强,能够足够迅速地从一名宿主传播到另一名身上,那么前一名宿主的命运也就无所谓了,因为病毒可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自我增殖,直到杀死宿主群体的大量人口为止。苏丹埃博拉的绝大多数致命病例都可以沿着传染链条追溯到那位安静的YuG先生。这个高危毒株从他身上辐射出来,几乎摧毁了苏丹南部的全部人口。这个毒株犹如野火,从恩扎拉镇出来一路向东来到马里迪镇,医院。病医院,在患者之中肆虐,医院向外,像链状闪电似的打穿患者的家庭。医护人员给患者注射时显然没有给针头消毒,病毒通过医院,随后扑向医护人员。高致病性、高致命性且无药可救的病毒有个特征,那就是它会迅速传入医护人员群体内。在某些案例中,医疗体系还可能进一步激发爆发的强度,就好比放大镜将阳光聚集在一堆易燃物上。医院变成了停尸房。它在病床之间传播,杀死左右并排的患者,医生注意到发狂、精神错乱、人格解体、类似僵尸的行为。有些垂死者脱光衣物,医院,赤裸裸地浑身淌血,徘徊于马里迪镇的街道上,寻找自己的住处,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毫无疑问,埃博拉病毒损伤了大脑,导致智力衰退。不过另一方面,你很难分清脑损伤和恐惧效应。医院里,看着人们在病床上化作血水,只怕也会想逃出去,假如你在流血,吓得心惊胆战,只怕也会脱掉衣服,而人们肯定会认为你发疯了。苏丹毒株比马尔堡病毒致命一倍,致死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感染者有一半会迅速死去。这可以和中世纪黑死病的致死率相提并论。假如苏丹埃博拉病毒扩散到非洲中部,几周内就会到达喀土穆,再过几周将攻破开罗,紧接着抵达雅典、纽约、巴黎、伦敦、新加坡——它有可能传遍全世界的每个角落。但这种事终究没有发生,苏丹的危机很快结束,全世界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苏丹发生的事情相当于秘密引爆了一颗原子弹。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人类离一次重大生物灾难有多近。出于尚不清楚的某些原因,爆发渐渐平息,病毒随之消失。医院是这场灾难的震中。医院的时候,侥幸逃生的医护人员惊慌失措,逃进树林。这很可能是最明智的举措,也是能够想象的最佳结果,因为这么做停止了污染针头的使用,医院,有助于打断传染的链条。苏丹埃博拉病毒的消失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它的致死率太高了。杀人的速度太快,没有留下足够的时间,让患者在死前去传染其他人。另外一点,这种病毒无法通过空气传播。它的感染能力不够强,无法引发全面规模的灾难。它靠血液传播,但流血的患者在死前接触不了太多人,因此病毒没有太多机会被传给新宿主。假如病人能通过咳嗽让病毒进入空气……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总而言之,苏丹埃博拉病毒在非洲中部杀死了几百人,势头就像火焰吞噬一堆干草,火焰最后从中央熄灭,留下一团灰烬;它不像艾滋病,艾滋病在全世界闷烧,仿佛煤矿里的大火,永远不可能被扑灭。埃博拉病毒的苏丹化身退回了丛林深处,毫无疑问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存活,它在某种未知宿主身上循环复制,能够改变自己的形状,能够突变成另一种新病毒,伺机以新的形态进入人类这个物种。苏丹危机爆发两个月后,时间来到了年9月初,一种更加致命的丝状病毒出现在向西五百英里扎伊尔北部的邦巴区,那儿的热带雨林里分布着村庄,埃博拉河为人们提供水源。扎伊尔埃博拉毒株比苏丹埃博拉还要致命近一倍。似乎有某种对人类怀着深仇大恨的力量,出于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意图创造了这个怪物,让它无声无息地涌现世间。直到今天,科学家还没能确证扎伊尔埃博拉的第一起人类感染病例。大概在9月的头几天,居住在埃博拉河南岸某处的某个无名氏触碰了什么带血的东西。或许是猴子肉——这个地区的居民捕猎猴子为食物;或许是另外某种动物,比方说大象或蝙蝠。也可能这个人摸了一只被碾死的昆虫,或是一只蜘蛛咬了他/她。无论病毒的原始宿主是什么,肯定是在雨林的血液间接触让它进入了人类世界。人类世界的大门多半就是这个无名氏手上的一道小伤口。医院浮出水面,这家由医院开在扎伊尔内陆,有着波纹铁皮屋顶和石灰刷白的水泥墙,坐落于森林里的一座教堂旁边。每当教堂敲响钟声,你就会听见人们合唱赞美诗,用班图语念诵大弥撒。教堂隔壁,疟医院门口排队,等待修女给他们打针,让他们感觉稍微好点。扬布库教区还开设有儿童学校。8月底,一名老师和几个朋友去扎伊尔北部度假。他们找教会借了辆路虎向北走,一路考察这个国家。他们循着别人的车辙走得很慢,时不时陷进烂泥,驱车穿越扎伊尔就会遇到这种事。这条路基本上是树冠下的一条步行小径,永远被树荫笼罩,感觉就像在隧道里开车。最后,他们终于来到埃博拉河畔,搭渡轮过河后继续向北。来到乌邦贵河附近,他们在路边市场停下,那位老师买了些新鲜羚羊肉。他的一个朋友买了只刚宰杀的猴子,放在路虎的后车厢里。他们开着路虎一路颠簸,几个人里谁都有可能摸过死猴子或羚羊肉。他们掉头返回,老师到家后,妻子炖了羚羊肉,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吃了些。第二天早晨,他感觉不舒服,所以在上班前去了趟教医院,请护士给他打针。每天清晨,医院的修女都会把五支注射器摆在桌上,一整天就用这些注射器给患者打针。她们每天用五个针头给门诊和妇产科数以百计的患者注射药物。修女和医护人员偶尔在一次注射后用一盆热水洗掉针头上的血液,但大多数时候不清洗就直接给下一个人注射了,针头从一条胳膊转移到另一条胳膊,混合了越来越多人的血液。埃博拉病毒的传染性很强,血液里的五到十个病毒粒子就足以在下一个宿主身上引发极度增殖,因此这种行为给病原体传播创造了绝佳的条件。老师接受注射后没几天,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就发作了。他是扎伊尔埃博拉已知的第一起病例,医院里通过脏针头染上病毒的,所以在他之前看病的某个人或许也感染了病毒,修女给他注射用的针头后来用在了老师身上。这个无名氏多半就站在老师前面排队等待打针。正是这个人引发了扎伊尔的埃博拉爆发。和苏丹那次一样,这种从理论上说有可能传遍全世界的生命体,它的涌现完全起始于一名感染者。医院周围的五十五个村落爆发。首先杀死了接受注射的那些人,然后在家庭内传遍,杀死家庭成员——尤其是女性,在非洲为葬礼包裹死者的是女人。病毒扫荡了医院的护理人员,杀死绝大多数护士,然后扑向比利时修女们。第一个发作埃博拉的修女是一名助产士,她接生了一个死婴。母亲因为埃博拉而奄奄一息,将病毒传给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胎儿显然在子宫内崩溃并流血至死,因此母亲自然流产,接生死胎的修女在操作时双手沾上了鲜血。母亲和胎儿的血液都有极强的传染性,修女的皮肤上肯定有小破口或伤口。五天后,她死于爆发性感染。医院有个现在被称为M.E.修女的护士。她染上lpìdmìe(法语,“流行病”,人们刚开始就是这么称呼这种病的),病得很厉害。扬布库的一名神父决定带她去扎伊尔的首都金沙萨,让她得到更好的医治。他和一位E.R.修女开路虎带着M.E.修女来到邦巴镇,镇子位于刚果河畔,煤渣砖和木头简易房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他们去邦巴机场雇了一架小型飞机去金沙萨,降落后送M.E.医院,这是瑞典修医院,她得到了一个独立病房。她在这里忍受临终前的痛苦,最后将灵魂托付给上帝。扎伊尔埃博拉病毒袭击人体内除骨骼肌和骨骼之外的所有器官和组织。这是一种完美的寄生生物,因为它几乎将整个人体变成了饱含病毒粒子的黏液。构成埃博拉病毒粒子的七种神秘蛋白质就像不知疲倦的机器、分子尺寸的鲨鱼,吞噬人类的身体,供病毒自我复制。血液中出现细小的凝块,血液越来越黏稠,流得越来越慢,凝块附着在血管壁上。这就是所谓的“铺壁”,因为凝块会像瓷砖似的拼接在一起。瓷砖越铺越厚,继续产生更多的凝块,凝块随着血液流进毛细血管,堵塞血流,切断人体各个部位的供血,导致大脑、肝脏、肾脏、肺部、大小肠、睾丸、乳腺组织(无论男女)和全身皮肤出现坏死点。皮肤上出现名为“瘀点”的红色斑点,那实际上是皮下出血。埃博拉病毒攻击结缔组织尤其凶狠;它在胶原内增殖,胶原是维系器官的结缔组织的主要构成蛋白质,而埃博拉那七种蛋白质能够吞噬支撑人体的蛋白质。就这样,人类体内的胶原变成稀泥,皮肤从底层开始坏死和液化。皮肤上会冒出无数白色小水疱,和名为“斑丘疹”的红色皮疹混在一起。这种皮疹看上去像是木薯布丁。皮肤上会自发出现裂口,裂口涌出血液。皮肤上的红斑会增长、扩散和合并,变成自发产生的大块瘀伤,皮肤变得柔软和脆弱,稍微有点压力就会破裂。你的口腔会出血,牙龈会出血,连唾液腺都会出血——身体的每一个孔窍,无论多么细小,都会开始出血。舌头表面变得鲜红,随后腐烂剥落,死肉被吞下去或吐出来。据说失去舌头表皮的疼痛超乎想象。舌头的皮肤会在黑色呕吐物涌出时被撕掉。喉咙底部和气管外壁也会腐烂脱落,坏死组织顺着气管滑入肺部,或者随着痰液被咳出来。心脏内会出血,心肌变软,出血流入心室;心脏每一次跳动,血液都会被挤出心肌,涌入胸腔。坏死的血液细胞堵塞大脑,这是所谓的脑内血球沉积。埃博拉会攻击眼球内壁,血液会充满眼球,你也许会丧失视力。眼睑淌出血滴,你也许会流下血泪。血液从眼睛顺着面颊流淌,而且无法凝结。你会半身中风,一侧身体瘫痪,这在埃博拉病例中永远是致命打击。哪怕凝血在渐渐充满你的内脏器官,流出身体的血液却无法凝结,情形就像是从凝乳里挤出的液体。血液内的凝血因子已被消耗一空。你把流动的埃博拉血液放进试管观察,会发现血液本身已被摧毁。红细胞破损死亡。血液像是在电动搅拌器里打过似的。埃博拉在宿主还活着的时候就能杀死大量组织。它能造成斑状坏死,逐渐扩散到所有内脏器官内。肝脏膨胀变黄,开始液化,最后崩裂。裂口贯穿整个肝脏,深入其内部,肝脏彻底坏死和腐烂。凝血和死细胞堵塞肾脏,肾脏停止工作。肾脏衰竭之后,尿液毒素进入血液。脾脏变成一整个棒球大小的坚硬血凝块。血液会充满肠子。肠壁组织死亡后脱落进入肠内,与大量血液一同排出。对男人来说,睾丸会肿胀,变成青紫色,精液会充满埃博拉病毒,乳头会流血。对女人来说,阴唇会变成青紫色,向外突出,阴道会严重出血。病毒对孕妇来说是个灾难:胎儿会自然流产,通常会被病毒感染,生下来就眼球通红,鼻孔流血。埃博拉比马尔堡病毒更加彻底地摧毁大脑,埃博拉患者在临终时往往会进入癫痫般的痉挛:犹如大发作型癫痫——整个身体抽搐震颤,双臂和双腿胡乱踢打,流血的眼睛翻白眼。震颤和抽搐会让血液飞溅。癫痫溅血很可能也是埃博拉的求生策略:通过污染创造传播机会——在患者濒死时引发全身抽搐,将血液洒得到处都是,给病毒传播给下一个宿主的机会。埃博拉和马尔堡的增长迅速而猛烈,人体内被感染的细胞塞满了病毒粒子的结晶体。这些结晶体是细胞内尚未破壁而出的病毒幼体,俗称“砖块”。砖块首先出现在细胞中心附近,继而向表面移动。晶体抵达细胞壁后,会分解成数以百计的病毒粒子,幼体像发丝似的穿透细胞壁,进入宿主血液。新生的埃博拉病毒粒子附着在身体各处的细胞上,钻进去继续增殖。它就这么不断增殖,直到身体各处的组织内都塞满了结晶体,成熟后就有更多的病毒粒子进入血液,扩大增殖冷酷无情地继续着,最后宿主的一滴血液里就有上亿个病毒粒子。宿主死后,尸体会突然瓦解:内脏器官已经坏死或部分坏死好几天,早已渐渐解体,崩溃过程与患者的休克有所联系。尸体的结缔组织、皮肤和内脏器官布满了坏死斑块,经过高烧的加温,因为休克而损毁,此刻开始液化,尸体泄漏出的液体充斥着埃博拉病毒粒子。M.E.修女死后,病房的地板、椅子和墙壁都沾满血迹。见过那个房间的人告诉我,医护人员用许多被单包裹尸体后送去埋葬,但谁都不肯进房间清理。医生和护士不肯碰墙上的血液,甚至害怕呼吸房间里的空气。房间关闭上锁,一放就是好几天。这位修女死后的病房或许会让人怀疑上帝的本性,也会让不信者看清大自然的本性。没有人知道这位修女的死因,凶手无疑是某种有复制能力的病原体,但这种疾病的病征和症状让你很难冷静思考。同样让人很难冷静思考的还有从森林地区来的传闻:据说这种病原体在上游的刚果荡平了几个村庄——这些传闻其实是谣言。病毒有选择地攻击一个个家庭,但谁也不明白原因,因为从上游来的消息已被阻断。金沙萨的医生研究修女的病例,开始怀疑她死于马尔堡病毒或类似马尔堡的某种病原体。这时,E.R.修女(她陪同M.E.修女乘车到邦巴,然后又飞到金沙萨)也发作了那种“流行病”。医护人员将她安置进独立病房,她表现出同样的病征和症状,渐渐死去。医院有个名叫玛英嘉·N的年轻护士(名叫玛英嘉,姓氏缩写为N),M.E.修女在染血病房死去时,她负责照顾修女。她很可能接触了修女的血液或黑色呕吐物,开始感觉头痛和疲倦。她知道她病了,但不想承认那是什么病。她出身穷苦,但志向不小,她得到了奖学金,可以去欧洲念书。她害怕生病会被禁止出国。头痛愈发剧烈,她扔下工作消失了,一连两天不见踪影。在这两天内,她去了城里,想在明显生病前搞定出国许可证。失踪的第一天,年10月12日,她在扎伊尔外交部排了一天的队,希望能办好她的文件。第二天,10月13日,她的感觉更加不好了,但她没有去上班,而是再次进城。这次她乘出租车医院:医院[1]。她的头痛得眼前发黑,胃痛也在加剧,她肯定是吓坏了。她为什么不去自己工作的医院就诊呢,那里的医生肯定会照顾她。这是个“心理否认”的案例。她不想承认她被传染了,哪怕是向自己承认。她希望自己只是疟疾发作而已。她去了医院,这里是全城穷人的最后希望,她在挤满了贫民和儿童的临时病房里等了几个小时。我能在脑海里看见她——玛英嘉护士,美国陆军冷库里那一株病毒的来源。她是个安静而美丽的非洲姑娘,讨人喜欢,二十来岁,鲜花般的年纪,怀着未来和梦想,希望自己身上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据说她的父母很爱她,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此刻她坐在耶莫妈妈的临时病房里,挤在疟疾患者、裹着破布的大腹孩童中间,谁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因为她只是头痛和眼球发红而已。人们会猜她也许哭过,所以眼睛才那么红。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抗疟疾药,说她的病情需要隔离。但医院的隔离病房没有床位了,医院,又叫了辆出租车,请医院:医院,那儿的医生也许能帮她。但来到医院,医生在她身上找不出什么异样,只觉得有些病征像是疟疾。头痛越来越严重。医院的候诊室里,我试着想象那时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她在哭泣。最后,她别无选择,只好返回医院,以患者身份就诊。医生给她一个独立病房,她变得没精打采,面容像是僵硬的面具。病毒和病毒如何残害人类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出森林地区,这会儿又有传闻说一名生病的护士在金沙萨活动了两天,在拥挤的房间和公共场所与许多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全城顿时陷入恐慌。消息首先在教会内不胫而走,然后是政府雇员和鸡尾酒会上的外交人员,最后抵达欧洲大陆。消息传到世界卫生组织的日内瓦总部,他们进入全面戒备。当时在那里工作的人说你能感觉到走廊里飘着恐惧,看得出总干事心神不定。在一个两百万人口的第三世界拥挤城市里,玛英嘉护士似乎是爆发性致命传染链上的关键携带者。世卫组织的官员害怕玛英嘉护士会引发一场世界级大瘟疫。欧洲国家的政府考虑封锁来自金沙萨的航班。医院接受隔离的感染者进城活动了两天,这件事开始像是能威胁全人类的生存了。扎伊尔的最高领导人蒙博托·塞塞·塞科总统派遣军队开始行动。他在医院周围布下岗哨,禁止除医生外的任何人出入。绝医院里接受隔离,而士兵负责保证隔离得滴水不漏。蒙博托总统下令军队用路障封锁邦巴地区,射杀所有企图闯关者。邦巴与外界主要通过刚果河联系。船长们到此时已经听说了病毒的威力,无论人们在岸上如何苦苦哀求,他们也不肯在邦巴地区靠岸。接下来,与邦巴的无线电联络也中断了。没有人知道上游在发生什么,谁在死去,病毒如何肆虐。邦巴从地图上消失,落入沉寂的黑暗深渊。医院第一名患者M.E.修女临死前,医生决定给她做所谓的“濒死活检”,也就是在接近死亡时快速采集组织样本,而不是等死后做全面尸检。尽管医生很想知道是什么病原体在她体内繁殖,但她所属的教会禁止尸检。临终休克和抽搐开始时,医生将长针插入她的上腹部,吸出一定量的肝脏组织。肝脏已经开始液化,针头很大。足量的肝脏组织通过针头进入活检注射器。很可能就是在濒死活检的时候,她的血液喷在了墙上。医生还在她的手臂上采了血样,装进玻璃试管。这位修女的血液非常珍贵,因为它含有这种未知的高危病原体。血样被空运送往比利时的国家级实验室,还有英国的国家级实验室:位于威尔特郡波顿唐的微生物研究所。两个实验室争分夺秒开始鉴定这种病原体。另一方面,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简称CDC)的科学家感觉受到了排斥,他们想方设法希望能拿到修女的血液,打电话到非洲和欧洲恳求样本。CDC有个分部专门研究新出现的未知病毒,名叫“特殊病原体部”。年扎伊尔爆发疫情时,部门主管是卡尔·M·约翰逊医生,这位病毒猎手的活跃区域是中南美洲。(他与平民病毒猎手吉恩·约翰逊和病理学家托尼·约翰逊均无血缘关系。)卡尔·约翰逊和CDC的同事们对扎伊尔河流上游区域的疫情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扎伊尔有人因为“一般症状”的“热病”而死,森林医院都还没有传出消息。但他们觉得事情听起来很严重。约翰逊打给他在波顿唐实验室的朋友,据说他是这么说的:“分一点修女血样的残渣给我就行,我们实在很想研究一下。”英国人答应下来,他收到的也确实就是一点残渣。送达CDC的修女血样装在玻璃试管里,玻璃试管放在盛满干冰的保温箱里。试管在运输过程中破碎了,腐败的原始样本流遍了整个保温箱。CDC的病毒学家帕特里夏·韦伯(她当时和约翰逊是夫妻)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被血糊满了。血样黑色而黏稠,看起来像是焦油或土耳其咖啡。她戴上橡胶手套处理血样,但除此之外没有特别做其他预防措施。她用棉球蘸了些黑色物质,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挤棉球,采集了刚够检验病毒的几滴血样。帕特里夏·韦伯将黑色血样加入盛着猴子细胞的三角瓶,细胞很快染病和死亡,而且是爆裂而死。这种未知病原体能感染猴子细胞,并且撑爆它们。另一位研究这种未知病毒的CDC医生是弗雷德里克·A·墨菲,这位病毒学家曾经出力鉴别马尔堡病毒。他过去和现在都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电子显微镜摄影师之一,专门拍摄病毒,作品曾在多家艺术博物馆展出。墨菲想瞅一眼这些垂死的细胞,看能不能拍摄到里面的病毒。10月13日,也就是玛英嘉护士在金沙萨的候诊室里等着看病那一天,他采集了细胞里的液体,滴了一滴在载玻片上晾干,然后放进电子显微镜,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样本里挤满了病毒粒子。某种状如长索的东西贯穿了冻干液体。一时间他都不敢呼吸。他心想:马尔堡。他认为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马尔堡病毒。墨菲突然起身,感觉很怪异。他刚才制备样本的实验室:那间实验室已是高危区域,危险得堪比地狱。他走出显微镜室,随手锁好门,匆忙跑向他操作原始材料的那间实验室。他取出一瓶次氯酸钠消毒液,从上到下擦洗整个房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试验台和水槽。他一丝不苟地给整个房间消了毒,然后打电话给帕特里夏·韦伯,报告他在显微镜里看见了什么。帕特里夏打给丈夫:“卡尔,你快来实验室。弗雷德看了个样本,他见到了‘蠕虫’。”他们望着那些“蠕虫”,尝试分辨形状。他们看见了长蛇、辫子、树枝、像是字母Y的分叉、像是小写g的蜿蜒曲线、像是字母U的弯曲形状、像是数字6的圈环。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典型形状,命名为“牧羊人的曲杖”。其他埃博拉研究者称之为“有眼螺栓”,你在五金店里很容易见到这个形状的这种螺栓。还有人形容它是带长尾巴的玉米圈。一个埃博拉病毒粒子,拥有显著的“牧羊人的曲杖”结构,不过在这张照片里是个缠结的双曲杖。这是埃博拉病毒最早的照片之一,拍摄于年10月13日,拍摄者是当时在疾病控制中心工作的弗雷德里克·A·墨菲。神秘的结构性蛋白质像绳索般缠在一起,围绕着含有遗传密码的RNA单链。放大倍率:。第二天,帕特里夏·韦伯对病毒做了一些测试,发现它对能辨认马尔堡和其他病毒的测试没有反应,因此这是一种未知病原体,一种新病毒。她和同事分离出毒株,确定这种病毒前所未见。他们赢得了为其命名的权利。卡尔·约翰逊将它命名为“埃博拉”。卡尔·约翰逊后来离开了疾控中心,如今大多数时间都在蒙大拿飞钓鲑鱼。他为各种事务提供顾问服务,包括设计负压的高危工作区。我得知可以通过蒙大拿大天空(BigSky)的一个传真号码联系他,于是发了份传真给他。我在信里说埃博拉病毒让我很着迷。对方收到了我的传真,但没有回音。我等了一天,再发一份传真。依然石沉大海。他肯定忙着钓鱼没时间搭理我。但就在我放弃希望之后,我的传真机突然吐出了他的回信:普雷斯顿先生:假如一条眼镜蛇对着你摆动头部,而你盯着它的眼睛,你会认为这种感觉叫“着迷”吗?但这就是我对埃博拉的感觉,说是吓得屁滚尿流还差不多。卡尔·约翰逊和同事们首先分离出埃博拉病毒后的第三天,他与疾控中心的另外两名医生前往非洲,同时还带去了十七箱器材,希望能阻止病毒在扎伊尔和苏丹的蔓延(苏丹那次爆发还在继续)。他们先飞到日内瓦,联系世界卫生组织,发现世卫组织也不怎么清楚爆发的具体情况。于是疾控中心的医生们调配设备,装上更多的箱子,准备去日内瓦机场赶往非洲。但就在最后一刻,疾控中心的一名医生畏缩了。据说他被指派前往苏丹,但一步都不肯向前走了。这种情形并不罕见。卡尔·约翰逊向我解释说:“我见过能引发大出血的病毒吓得年轻医生落荒而逃——绝对不夸张。他们无法在爆发期间继续工作,甚至不愿意下飞机。”约翰逊,埃博拉病毒的发现者之一,喜欢一边飞钓一边回顾往事。(“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嘛,”他对我解释说。)于是我飞到蒙大拿,和他一起钓了几天大角河的鳟鱼。10月份的天气晴朗而温暖,河畔棉白杨的树叶已经变黄,在南风中沙沙作响。约翰逊戴着眼镜,站在齐腰深的多变河水里,嘴角叼着香烟,手持钓竿,从水里提出钓线,投向水流上游。他身材瘦削,留着大胡子,声音柔和,你在风中得竖着耳朵听。他在病毒探索史上是个大人物,发现并命名了地球上好几种最危险的生命体。“大自然并不平静,我很高兴,”他这么说,望着水面,向下游走了一步,再次投下钓线,“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咱们就当大自然很平静好了。所有怪物和猛兽都有平静的时刻。”“扎伊尔当时发生了什么?”我问。“我们抵达金沙萨的时候,那儿根本就是个疯人院,”他说,“邦巴地区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没有无线电通信。我们知道那里的情况很糟糕,我们知道我们在和某种新病毒打交道。我们不知道它能不能像流感那样,通过空气中的悬浮液滴传播。假如埃博拉能轻易通过空气传播,今天的世界恐怕就大不一样了。”“会怎么样?”“人类会少很多。假如一种病毒与呼吸系统密切相关,那么你想控制它就非常困难了。我心里想,假如埃博拉是安德洛墨达毒株[2]——高致死率,能通过液滴传播,那么全世界就不存在安全的地方了。与其在伦敦歌剧院被传染,还不如去爆发中心工作呢。”“你担心那会是一次威胁整个人类的危机吗?”他盯着我。“这话什么意思?”“意思是一种能抹平人类的病毒。”“唔,我想有这个可能——当然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我并不担心那个。更有可能的是这种病毒有能力按比例减少人口。比方说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九十。”“人类被杀死十分之九?而你不担心?”他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沉思表情。“假如一种病毒能减少一个物种的密度,那么这种病毒也许还是有用的呢。”一声尖啸撕破天空,听起来不像是人类发出的。他从水面转开视线,环顾四周。“听见那只雉鸡了吗?我喜欢大角河就是因为这个,”他说。“你觉得病毒很美丽?”“噢,对,”他用柔和的声音说,“盯着眼镜蛇的眼睛看,恐惧其实还有另外一面,你说是不是?你渐渐看见美的本质,恐惧越来越少。在电子显微镜下看埃博拉病毒,就像欣赏完美的冰雕城堡。这东西那么冰冷。纯粹得那么彻底。”他漂亮地抛出钓线,水流吞没了钓饵。世卫组织在金沙萨召集了一个国际团队,努力阻止这场埃博拉爆发,卡尔·约翰逊担任领队。和约翰逊飞到扎伊尔的另一位疾控中心医生乔尔·布雷曼加入现场勘察小组,乘飞机去内陆,探查邦巴的局势。那是一架C-水牛运输机,美国制造,属于扎伊尔空军,其实就是蒙博托总统的私人飞机,有猎豹皮的座椅、折叠床和酒吧,就像总统阁下的空中宫殿,平时负责运送总统和家人去瑞士度假,今天却载着世卫组织的工作组,沿着刚果河飞往东北部的高危地区。他们坐在猎豹皮的座椅上,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雨林和棕色河流,偶尔有U字形河湾打破单调的风景,依稀可见的小路将圆形茅草屋连成珠串。布雷曼趴在窗口,望着脚下慢慢变成非洲的心脏地带,他开始害怕着陆。在空中他很安全,离深不可测的森林还远着呢,但底下……他开始想到,去邦巴就像自寻死路。他最近刚以州政府的传染病学家身份调往密歇根州,此刻临时被召集来到非洲。他把妻子和两个孩子留在密歇根州的家里,这会儿突然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带了过夜包和牙刷,花了点时间把纸质外科手术口罩、手术服和橡胶手套塞进行李。他没有处理高危病原体的合适装备。水牛运输机开始下降,邦巴镇这个沿着刚果河蔓生的没落港口出现在眼前。水牛运输机在镇外的跑道降临。扎伊尔籍的机组人员很害怕,不肯呼吸机舱外的空气,没有停下螺旋桨就把医生赶出舱门,将行李搬下飞机。水牛飞机加速起飞,留下医生们站在机尾的气浪里。进了镇子,他们找到邦巴地区的总督。他是本地出身的政治家,正心烦意乱。他深陷困境,倒霉事已经淹过头顶。“我们处境艰难,”他对医生说,“我们得不到食盐和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又说:“我们甚至搞不到啤酒。”小组里的一位比利时医生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他夸张地把一个黑色航空包扔在桌上,把包翻过来,几沓现金稀里哗啦地掉出来,在桌上垒成令人赞叹的一堆。“总督阁下,这个也许能帮你改善局面,”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布雷曼问比利时人。比利时人耸耸肩,低声说:“你看着,这儿就是这么办事的。”总督捧起钞票,保证用他能动用的一切政府资源全力配合他们开展工作,还借给他们两辆路虎越野车。他们向北边的埃博拉河推进。时值雨季,所谓的“道路”是被溪流切断的一连串烂泥坑。引擎嚎叫,车轮空转,他们在连绵不断的大雨和窒息的闷热中以步行速度穿过森林。他们偶尔遇到村庄,在每个村庄都看见了伐倒大树垒成的路障。和天花病毒打了几个世纪的交道之后,村庄里的智慧长者已经有了控制病毒的土办法:切断村庄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保护村民不受瘟疫肆虐的侵害。这是反向隔离,非洲的古老传统,村庄在疾病流行期间禁止陌生人入内,赶走胆敢出现的外来者。“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他们隔着路障对路虎喊话。“我们是医生!我们来帮忙!”村民终于清开树木,小组继续深入森林。经过漫长而艰苦的一天跋涉,他们从刚果河向内陆走了五十英里。最后临近傍晚的时候,一排圆顶茅草屋出现在眼前。茅草屋另一侧的森林中央是一座白色教堂。教堂旁边有两个足球场,他们看见其中一个足球场上有一堆焚烧过的床垫。再过去两百码,他们医院,低矮的水泥建筑物外墙用石灰刷白,屋顶是波纹铁皮。医院安静得像是坟墓,似乎已经荒弃。铸铁或木质床架上没有床垫,染血的床垫已经在足球场上被付之一炬,地面经过擦洗,干净得一尘不染。小组找到了三位幸免于难的修女和一位神父,还有几位忠实于职责的非洲护士。病毒杀死了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之后,医院打扫干净,这会儿正在用杀虫喷雾熏蒸病房,希望这么做就能驱散病毒。有一个病房尚未打扫,那是连修女都没有勇气进去的产科病房。乔尔·布雷曼和小组成员推开门,看见几盆污水,沾着血的注射器扔得到处都是。垂死的母亲在这里产下感染埃博拉病毒的胎儿,病房在她们分娩的过程中被放弃了。小组在世界尽头找到了病毒女王的红色房间[3],这种生命体在这里通过母亲和死产的胎儿增殖扩张。大雨没日没夜地下着。医院和教堂周围是肆意生长的美丽树木,樟树和柚木彼此纠缠,树冠盘绕交错,在雨中沙沙作响;猴群发出难以解释的呼号,像风一样在树冠之间跳跃,树枝随之摇曳摆动。第二天,医生们驱车继续深入森林腹地,接触到受到感染的村庄,看见人们在茅草屋里等死。有些患者被送进村庄边缘的孤立茅草屋,这是非洲人对付天花的老办法。有些死过人的茅草屋被付之一炬。病毒的潮头似乎已经渐渐过去,病毒在邦巴迅猛地来回扫荡,绝大多数会被夺去生命的人已经死去。乔尔·布雷曼胸中一阵翻腾,医生的清醒头脑突然帮他看清了事情本质:医院被感染的。病毒在修女身上扎根,然后吞噬了向修女寻求帮助的人们。在一个村庄里,他给一名垂死的埃博拉感染者做检查。这个人坐在椅子上,抱着腹部,身体痛苦地前倾,牙齿缝里涌出血液。他们尝试用无线电联系金沙萨,想报告卡尔·约翰逊等人说疫情已经过了最高峰。一周后,他们还在努力建立无线电联系,但信号就是不通。他们回到邦巴镇,在河畔等候。一天,一架飞机嗡嗡飞过,绕着镇子盘旋一圈后降落,他们跑向飞机。金沙萨的医院,医生将玛英嘉护士送进独立病房,需要经过准备室才能进去,这算是个灰色区域,护士和医生要在进病房前穿上生物防护服。照顾玛英嘉的是一位南非医生,名叫玛格丽莎·伊萨克森,她刚开始戴着军用的防毒面具,但在热带的高温下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她心想:我受不住了,戴着这鬼东西,我要是能活下来才叫奇怪呢。她随即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心想:我的孩子已经成年,我不需要再为他们负责了。于是她摘掉防毒面具,面对面地照顾垂死的玛英嘉。伊萨克森医生尽其所能救助玛英嘉,但面对这种病原体,她和面对黑死病的中世纪医生一样无能为力。(“这东西不像艾滋病,”她后来向我回忆道,“和它相比,艾滋病就像儿童玩具。”)她让玛英嘉护士含住冰块,缓解喉咙的剧痛;让她服用安定,尽量帮她忘记前方的大恐惧。“我知道我快死了,”玛英嘉对她说。“胡说什么呢。你才不会死,”伊萨克森医生答道。玛英嘉开始流血,血从口腔和鼻孔淌出,没有血流成河,只是不停滴落,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也不会凝结。这是出血性的鼻衄,在心脏停止跳动前是不会停止的。伊萨克森医生给她输了三次全血,以弥补鼻衄失去的血液。玛英嘉一直到临终都清醒而沮丧。到了最后阶段,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埃博拉病毒进入了心脏。玛英嘉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逐渐肿大,她的惊恐难以用语言形容。当晚她死于心肌梗死。她的病房被血液污染,那两位修女的病房也面临同样问题,血迹斑斑的房间一直锁着。伊萨克森医生对医护人员说:“现在我对你们没什么用处了。”她找到水桶和拖把,开始清扫病房。玛英嘉在金沙萨活动的那段时间内,曾经与三十七个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医疗小组开始分头寻找这些人的下落。医院设立了两个生物隔离大棚,将这些人隔离了两周时间。他们用浸泡过化学药剂的被单层层包裹两名修女和玛英嘉护士的尸体,套上两层塑料裹尸袋,放进用螺钉固定顶盖的气密棺材,在医生们的注视下,在医院内举行了葬礼。调查组赶往上游邦巴地区之后,卡尔·约翰逊没有收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他害怕他们已经死了,担心病毒即将席卷整个城市。他组织起一艘医疗船,停在刚果河上。这是供医生使用的隔离船。金沙萨市也许会变成高危地区,这艘船将成为灰色区域,医生们的避难所。当时约有一千名美国人生活在扎伊尔。在美国本土,陆军的八十二空降师进入紧急状态,一旦金沙萨市出现埃博拉病例,他们就会开始疏散美国公民。但事情的发展让扎伊尔和全世界都又是吃惊又是松了一口气:病毒始终没有蔓延进入城区。它在埃博拉河上游渐渐消退,返回了它在森林里的藏匿地。埃博拉病毒似乎不会通过面对面接触传播,似乎不会通过空气传播。玛英嘉护士与至少三十七个人有过近距离接触,但没有传染其他人。她甚至和某人分享了一瓶汽水,连这个人都没有得病。危机就这么过去了。[1]即医院,耶莫妈妈是蒙博托总统的母亲,在蒙博托下台后改名。——译者[2]美国小说家迈克尔·克莱顿在同名小说(年)里创造的病毒。——译者[3]典出《爱丽丝镜中奇遇》,红方女王对爱丽丝说:“在我们这儿,得拼命地跑,才能保持在原地。”——译者卡迪奈尔年9月和埃博拉一样,马尔堡病毒的秘密藏身之处也不为人知。马尔堡病毒突然在夏尔·莫内和谢姆·穆索凯医生身上出现后,再次变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它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但病毒从来不会真的消失,只会躲藏起来,马尔堡病毒还在储存宿主——非洲的某些动物或昆虫身上繁衍生息。年9月2日,大约晚餐时间,为USAMRIID工作的平民生物危害专家尤金·约翰逊站在杜勒斯国际机场海关大门外的到达区,等待从阿姆斯特丹飞来的一个荷兰航空公司航班。这架飞机上有一名来自肯尼亚的乘客,他拎着行囊走过海关,和约翰逊互相点头致意。(“我就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就说他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吧,总之我很信任他,”约翰逊向我解释道。)他把行囊放在约翰逊脚边,拉开拉链,取出用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某样东西。他解开浴巾,里面是一个没有标记的纸板箱,用胶带缠了许多圈。他把盒子递给约翰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吉恩拿着盒子走出航站楼,放进轿车的后尾厢,驱车赶往研究所。盒子里是一名十岁丹麦男孩的血清,我们姑且叫他彼得·卡迪奈尔好了。大约一天前,医院去世,他表现出各种极端症状,显示死于某种尚未确定的第4级病毒。开车去研究所的路上,约翰逊琢磨着他该怎么处理这个纸板箱。他很想把它塞进烘箱消毒,然后烧成灰烬。先烤后烧,彻底忘掉。每天都有血液和组织样本从世界各处送到研究所,其中绝大多数里并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没有让人感兴趣的病毒。换句话说,绝大多数样本只是假警报。约翰逊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花时间分析这个男孩的血清,因为他很有可能不会发现任何东西。他开进德特里克堡的大门,决定还是检查一下好了。他知道这么一来,他大半个晚上都没法休息了,但他必须在血清变质之前做完该做的事情。约翰逊穿上外科手术服,戴上橡胶手套,拿着盒子走进埃博拉套房的3级整备区,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泡沫填充物。他从填充物里取出一个用胶带密封并打上生物危害标记的金属圆筒。整备区的墙边是一排不锈钢柜橱,有橡胶手套伸进柜橱。这是4级生物安全的操作柜。内部空间与外部世界隔绝,你可以隔着橡胶手套处理高危微生物。操作柜的构造类似于用来处理核弹组件的安全柜。这里的安全柜旨在不让人类直接接触凶险的大自然。约翰逊拧开几个螺母,打开安全柜上的小门,将金属圆筒放进去。他关上门,拧紧螺母。接下来,他将双手插进手套,拿起金属圆筒,透过小窗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剥掉胶带。胶带粘在了橡胶手套上,他怎么都摘不掉。该死!他骂道。这会儿是晚上八点,今天肯定没法回家了。他终于打开圆筒,里面是一团泡过消毒剂的纸巾。他打开纸巾,看见一个“密保诺”自封袋,里面是两个带拧盖的塑料试管。他拧开瓶盖,倒出两个非常小的塑料小瓶,里面盛着金黄色的液体:彼得·卡迪奈尔的血清。男孩的父母在肯尼亚为一家丹麦救济机构工作,住在维多利亚湖畔的基苏木镇。彼得在丹麦的寄宿学校念书。那年8月,死前的几个星期,他去非洲探望父母和姐姐。他姐姐在内罗毕的一家私人学校念书。她和彼得很亲近,彼得来肯尼亚探望家人时,两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一起:弟弟和姐姐,最好的朋友。彼得来到非洲后,卡迪奈尔全家外出度假,他们驱车穿越肯尼亚——父母想让他看看非洲的美丽和妖娆。彼得的眼睛开始发红的时候,他们正在蒙巴萨,住在海边的旅馆里。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他得了疟疾。母亲不相信那是疟疾,她觉察到儿子正在死去,急得要命。她坚持要送他去内罗毕接受治疗。“飞行医生”(非洲的航空急救服务)接上他送往内罗毕,以最医院。治疗他的是戴维·希尔佛斯坦医生,他曾经在夏尔·莫内将黑色呕吐物喷进穆索凯医生双眼后治疗穆索凯。“彼得·卡迪奈尔金发蓝眼,高高瘦瘦,是个看起来很结实的十岁少年,”希尔佛斯坦回忆道,我们正在华盛顿他家附近的购物中心喝咖啡。旁边一张桌子上的小姑娘突然大哭,母亲拼命哄着她。购物客人来来去去,走过我们那张桌子。我望着希尔佛斯坦医生的脸:钢丝框眼镜,小胡子,双眼盯着半空中——他在回忆那场非同寻常的死亡病例,语气平淡。“彼得进来时在发烧,但他不当一回事,很活泼,喜欢聊天。我们给他做透视,他的肺部有绒毛。”有黏稠的分泌物在男孩肺部聚集,导致他呼吸困难。“这是典型的ARDS,也就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很像肺炎早期,”希尔佛斯坦医生说,“很快,他就在我眼前变得肤色发青。他的指尖变成青色,同时还出现了小块红斑。我命令所有人接触他前都必须戴上手套。我们怀疑他感染了马尔堡病毒,但他没有穆索凯医生那样的偏执症状。我们只是预防万一而已。二十四小时后,他上了呼吸机。我们发现他的针刺部位很容易出血,同时出现了肝功能紊乱。小块红斑越来越大,变成了自发性的瘀斑。他的皮肤变成黑紫色。紧接着他的瞳孔开始扩大。这是脑死亡的症状。他的大脑正在出血。”男孩的身体开始肿胀,皮肤下布满了血包。有些部位的皮肤与皮下组织几乎剥离。这发生在他接上呼吸机后的最终阶段。这是所谓的“第三间隙”。流血进入第一间隙,也就是进入肺部。第二间隙,胃部和肠道。第三间隙,皮肤和肌肉之间。皮肤开始鼓起,像包袋似的与肌肉分离。彼得·卡迪奈尔的皮肤下在大量出血。你越是琢磨高危病毒,就越会觉得它们不像寄生生物,而是越来越像猎食者。猎食者的特征之一就是会无声无息地潜行,有时候会埋伏很长时间,而后突然暴起袭击。大草原上,青草轻轻起伏,四下里只有刺槐树上非洲鸽在鸣唱,有节奏的叫声响彻一整个炎热的白天,既不变慢也不停歇。远方闪烁的热浪中,一群斑马正在吃草。突然,从草丛中闪出一个身影,一只狮子出现在斑马群里,咬住了其中一只的咽喉。斑马发出惨叫,叫声旋即被打断;猎食者和猎物,两只动物扭打成一团,跳舞似的旋转,直到腾起的尘土淹没了身影;第二天,骨骸上会爬满苍蝇。有些以人类为食的猎杀者已经在地球上存活了很久,比人类要久得多,它们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地球形成之时。它们中的一员捕杀并吞噬了一名人类,尤其是在非洲,这种事很容易会被推向时空的起点,于是披上了无比古老的感觉。彼得·卡迪奈尔的父母和姐姐望着他被某种无形的猎食者慢慢吞噬,震惊得无法思考。他们无法想象他的痛苦,也不能在他身旁安慰他。血液涌入第三间隙,他依然睁着瞳孔扩大的眼睛,眼球充血,视线呆滞而黑暗,犹如无底深渊。他们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他们,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不知道那双睁大的眼睛背后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接在头部的机器显示脑电波已是直线,脑电活动非常微弱,但直线偶尔会有一次颤动,像是他的脑海里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他被摧毁的灵魂还剩下一些残片。他们必须决定是否关闭呼吸机。希尔佛斯坦医生对他们说:“还是别让他受苦了,因为他已经脑死亡。”“要是早点把他从蒙巴萨送过来就好了,”母亲说。“对不起,但那也没有什么用处。谁也救不了他,”希尔佛斯坦答道,“这个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吉恩戴着探进操作柜的橡胶手套,取出少量男孩的血清,滴进装着猴子活体细胞的三角瓶。要是彼得·卡迪奈尔的血液里存在什么东西,肯定会开始在猴子的细胞内繁殖。做完这些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约翰逊回家睡觉。接下来几天,约翰逊密切观察三角瓶,看猴子细胞有否变化。他发现细胞爆裂和死亡。它们感染了某种东西。卡迪奈尔毒株肯定是某种高危病原体:它大量屠杀细胞,而且速度极快。接下来一步是分离病毒。他从三角瓶中抽出少量液体,注射到三只恒河猴身上,用卡迪奈尔微生物感染它们。其中两只猴子死去,第三只陷入濒死休克,但不知怎的熬过去,活了下来。因此,卡迪奈尔病原体高度危险,能够快速复制,可以杀死猴子。“我很清楚,这肯定是马尔堡病毒,”约翰逊后来这么告诉我。他取出少量卡迪奈尔毒株,注射给几只豚鼠,看豚鼠会不会得病。它杀豚鼠就像拍苍蝇似的。不止如此,雄性豚鼠的睾丸肿得有高尔夫球那么大,变成紫色。卡迪奈尔毒株是一种老练的有机体,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它能在许多种类的动物体内增殖。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生命体,凶残,不挑食。它体现出你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见到的毒辣,这种毒辣可怕得甚至到了拥有美感的境地。它在非洲某处生存。尤其有意思的一点是它能够轻易在猴类、人类和豚鼠等多个物种身上增殖,对这些物种来说极度致命,因此其原始宿主应该不是猴类、人类或豚鼠,而是另外某种不会被它杀死的动物或昆虫。病毒通常不会杀死天然宿主。马尔堡病毒就像旅行家,能在物种之间传播,打破物种之间的分隔屏障,但从一个物种传播到另一个物种时,它有可能会彻底摧毁这个物种。它根本不知道分界线的存在。它不知道人类是什么,当然,从另一方面说,它也很清楚人类是什么:它知道人类就是肉食。约翰逊分离出卡迪奈尔毒株,确认这就是马尔堡病毒,他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下一个问题:彼得·卡迪奈尔是在何处以何种方式染上病毒的。那孩子去过什么地方?他做了什么事情导致自己被感染?他具体的旅行路线是什么?问题纠缠着约翰逊。他寻找这些丝状病毒的储存宿主已经有好些年了。他打电话给肯尼亚的一位朋友和同行:彼得·图凯医生,他是内罗毕的肯尼亚医学研究所的科学家。“我们知道这是马尔堡病毒,”吉恩对他说,“你能搞到那孩子的活动历史吗?查清楚他去过哪儿,做了什么?”图凯医生说他去找孩子的父母谈一谈。一周后,吉恩的电话响了。打来的是图凯医生。“你猜那孩子去过哪儿?”他说。“埃尔贡山的奇塔姆洞。”吉恩觉得头皮一阵麻痒。夏尔·莫内和彼得·卡迪奈尔的足迹在全世界只有这一处相交,也就是奇塔姆洞。他们在洞里做了什么?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他们触碰了什么?吸入了什么?奇塔姆洞里栖息着什么?深入尤金·约翰逊在德特里克堡的一个野鸭池塘边架起野餐桌,他凑近注视着我。仲夏时分,天气炎热。他戴着眼镜,把粗大的双肘拄在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身高六英尺二,体重约两百五十磅,棕色眼睛深陷在胡子拉碴的脸膛上,眼睛底下有黑眼圈。他显得很疲惫。“彼得·图凯打电话说那孩子去过奇塔姆洞,”约翰逊说,“我现在想起来都还背脊发麻。几周后,我飞到内罗毕,找收治孩子的戴维·希尔佛斯坦了解情况。彼得·图凯陪着我。我们走遍那孩子在肯尼亚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甚至包括他家。他父母在基苏木有一幢漂亮的屋子,离维多利亚湖很近。灰泥粉饰的外墙,外面还有一道围墙,有厨子、管家和司机。屋里干净整洁,通风良好,用石灰粉刷过。我们看见屋顶有一只蹄兔,那是他家的宠物,住在排水沟里。有几只鹳,有兔子、山羊和各种鸟类。我在他家附近没有看见蝙蝠。”他顿了顿,思考片刻。周围没有其他人。几只野鸭在池塘里游泳。“和他的父母谈话让我很紧张,”他说,“你看,我妻子和我没有孩子。我不是懂得安慰母亲的那种人,再说我为美国军方做事。我根本不清楚该怎么和他们说话。我试着换位思考,回想我父亲过世时我的心情。我听他们谈论他们的孩子。彼得·卡迪奈尔到肯尼亚后就和他姐姐寸步不离。两个孩子总在一起玩,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他们的行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彼得·卡迪奈尔感染了病毒,而他姐姐没有?我得知他们的行为有一点不同。父母讲了关于洞穴岩石的事情。他们说那孩子是个业余地质爱好者。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有没有被洞里的水晶刺破手指?我们和父母讨论这种可能性。彼得说他想采集奇塔姆洞的水晶标本,于是用铁锤敲打岩壁,采集了一些附有水晶的石块。司机破开这些石块,厨子清洗了它们。我们给他们验了血,他们的马尔堡检验呈阴性。”接触点似乎很可能是孩子的双手,病毒通过某个细微伤口进入卡迪奈尔的循环系统。他有可能被一块水晶刺破手指,而水晶上沾着某种动物的尿液或一只被碾碎昆虫的残骸。但就算他确实是被水晶刺破手指的,我们也无从得知病毒在大自然里的何处生活;无法搞清楚病毒的天然宿主是什么。“我们要去勘察那个洞穴,”他说,“我们进去的时候必须保护好自己。我们知道马尔堡病毒能通过空气途径传播。”年,也就是彼得·卡迪奈尔死去的前一年,吉恩·约翰逊通过实验证明马尔堡和埃博拉病毒确实能通过空气传播。他让猴子通过肺部吸入马尔堡和埃博拉染上病毒,他发现极少量的马尔堡或埃博拉病毒就能在猴子身上引发爆发性感染。因此,约翰逊请探险队成员先戴上呼吸面具再进洞。“我有带过滤器的军用防毒面具。我们还需要罩住头部,免得蝙蝠粪便掉进头发。我们在当地商店买了些枕套。白色的,有大朵花饰。第一次进洞,一帮肯尼亚人和我戴着军用防毒面具,脑袋上套着花饰枕套,肯尼亚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探索洞穴,绘制地图。经过初步勘测,吉恩·约翰逊说服陆军出资,组织起一次奇塔姆洞的正式考察。彼得·卡迪奈尔死后半年,年春,吉恩带着二十个装满生物防护器具和科学仪器的板条箱回到内罗毕。箱子里还有军用裹尸袋,用以装运人类尸体,小组成员认真讨论过,万一他们中有人不幸死于马尔堡病毒感染,遗体应该如何处理。这次吉恩感觉他离病毒很近了。他知道就算它存活于奇塔姆洞内,想找到它也会很艰难,但他觉得已经这么近了,他不可能失败。魔鬼就住在洞里,他要进去找到它。肯尼亚政府答应在肯尼亚与美国的联合调查组寻找病毒时,暂时向游客关闭奇塔姆洞。调查组的领队是肯尼亚医学研究所的彼得·图凯医生。吉恩·约翰逊负责出主意、筹措设备和资金。调查组有三十五名成员,大多数是肯尼亚人,包括野生生物学家、科学家、医生和技师。他们用箱子带来了大量豚鼠,还有十七只装在笼子里的猴类,包括狒狒、赛克斯猴和非洲绿猴。猴子和豚鼠是哨兵动物,就像煤矿里的金丝雀:关有动物的笼子会放在洞内和洞口附近,看会不会有哪几只染上马尔堡病毒。不存在能够侦测病毒存在的仪器。目前在野外寻找病毒的最佳手段就是将哨兵动物放在病毒的疑似出没区域,看动物会不会得病。约翰逊认为,要是发现有猴子或豚鼠发病,他就能从生病动物体内分离病毒,顺藤摸瓜搞清楚动物是怎么感染上的。年春奇塔姆洞穴考察组的指挥部设在埃尔贡山宾馆,这家日益衰败的旅馆始于英国人统治东非的年代,为猎人和鲑鱼钓客而建,坐落于一片悬崖上,俯瞰蜿蜒上山去奇塔姆洞的红土道路。曾经包围旅馆的英式花园,如今已经部分坍塌,只剩断壁和非洲野草。室内铺着硬木地板,每天打蜡以保持光亮。旅馆有塔楼和圆形厅堂,有用非洲橄榄木手工雕刻而成的仿中世纪门窗,客厅有巨大的壁炉和雕花的壁炉架。工作人员不怎么会说英语,但乐于向偶尔登门的客人展示英国人的好客之风。埃尔贡山旅馆仿佛纪念碑,向尚未完全消失的大英帝国致敬,帝国的核心早已衰亡,但在非洲的荒僻角落还有点滴残存,就像是不受大脑控制的身体痉挛。到了霜降时节的夜晚,工作人员会用埃尔贡橄榄木点燃壁炉。餐厅提供的英式传统食物非常难吃,但酒吧好得无与伦比,酒吧在一个圆形厅堂里,是个雅致的僻静场所,亮晶晶地摆着一排排酒瓶,有塔斯克啤酒,有法国开胃酒,有颜色发暗的非洲白兰地。人们身穿防护服在洞里忙碌一天之后,会坐在吧台前喝啤酒,靠在壁炉架上吹牛。接待台旁边的墙上有个告示,说明金钱方面的微妙问题:由于埃尔贡山旅馆的供应商不再向旅馆赊账供货,因此旅馆也只能非常抱歉地不允许顾客赊账了。他们将动物一段一段送上山,让动物习惯当地气候。来到通往奇塔姆洞的山谷后,他们清理了一些下层灌木,用蓝色防水布搭起帐篷。洞穴本身被定为4级高危区域。距离洞口最近的油布帐篷就是灰色区域,两个世界相接的地方。每次从洞里出来,他们都在灰色区域用化学药剂喷淋消毒。另一个防水布帐篷是3级整备区,他们在那里穿脱密封防护服。还有一个防水布帐篷是4级尸检区。他们在那里身穿防护服,解剖捉到的所有小型动物,寻找马尔堡病毒的踪影。“我们做的事情从未有人做过,”约翰逊告诉我,“我们将4级生物防护的理念带到了丛林地带。”他们穿橙色雷卡防护服进洞。雷卡防护服是可移动的正压防护服,有电池驱动的供气系统,用于在可空气传染的极端生物危害环境下野外作业。雷卡防护服又名橙色防护服,因为它是鲜艳的橘红色。它比Chemturion轻,与Chemturion不同,它可自由移动,带有全套呼吸设备。防护服主体能与头盔和送风系统分离,在使用一两次之后可焚烧处理。他们身穿雷卡防护服,制定出蜿蜒进入奇塔姆洞的路线,用雪崩探杆标出路线,以防有人迷失方向。他们沿路线摆放装有猴子和豚鼠的笼子。他们用电池供电的电网围住笼子,赶走企图来吃猴子的豹子。他们在洞顶的蝙蝠群落正下方放了几只猴子,希望掉落在猴子身上的东西会让猴子感染马尔堡病毒。他们在洞穴内采集了三万到七万只会咬人的昆虫:洞里到处都是虫子。“我们把粘蝇纸放在洞穴内的岩缝上,捕捉爬行昆虫,”约翰逊告诉我说,“我们在洞里挂上电池驱动的灯光捕虫器,采集飞行昆虫。你知道怎么采集虱类吗?它们嗅到呼吸里的二氧化碳,就会从泥土里爬出来。嗅到,爬出来,咬你的屁股。所以我们带了二氧化碳气罐,用来诱捕虱类。我们捕捉了所有进入洞穴的啮齿动物。用的是哈瓦哈特活捕笼。在洞穴深处的水池旁,我们发现了沙蝇,这种蝇类会咬人。我们看见豹子和非洲水牛的足迹遍布各处。我们没有采集大型动物的血样,豹子、非洲水牛和羚羊都没采集。”“马尔堡有可能活在非洲的大型猫科动物身上吗?”我问,“有可能是豹子携带的病毒吗?”“有可能,但我们没有得到捕猎豹子的许可。我们采集了麝猫样本,但它们身上没有。”“会是非洲象吗?”“你有没有试过在野生大象身上抽血?我们可没有。”肯尼亚生物学家用陷阱和罗网捕捉了数以百计的鸟类、啮齿动物、蹄兔和蝙蝠。他们身穿雷卡防护服,在防水布下的尸检区杀死并解剖动物,采集血液和组织样本,装进液氮容器冷冻。有些当地人(埃尔贡马萨伊人)居住在埃尔贡山的某些洞穴里,在洞穴里豢养牛只。肯尼亚医生采集这些人的血样,记录他们的病史,也采集他们所养牛只的血样。这些当地人及其牛只对马尔堡抗体均呈阴性——假如呈阳性,就说明他们曾经暴露在马尔堡病毒之下。尽管事实证明没有人表现出受过感染的迹象,但埃尔贡马萨伊人还是能说出不少故事:某一家的成员,某个孩子或年轻的妻子,在某人的怀里流血而死。他们见过家庭成员崩溃并流血至死,但是不是马尔堡或其他病毒引起的呢?没有人知道。也许当地的马萨伊人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知晓马尔堡病原体的存在,只是没有给它起名而已。没有一只哨兵猴子染病。它们活得健康而无聊,被关进铁笼在洞里待了好几个星期。实验要求在最后结束它们的生命,让研究人员采集组织样本,检查尸体是否存在感染迹象。到了这个时候,用灵长类动物做研究的最困难的一个部分开始折磨吉恩·约翰逊。他无法鼓起勇气对猴子处以安乐死。他承受不了杀死它们的念头,无法进洞去完成任务。他等在洞外的森林里,另一名小组成员穿上防护服,进去给猴子注射了大剂量镇静剂,让它们长眠不醒。“我不喜欢杀死动物,”约翰逊告诉我说,“对我来说这是个大问题。你给这些猴子吃的喝的,三十天之后你们就是朋友了。我喂它们吃香蕉。那感觉很可怕。太难受了。”他穿上橙色雷卡防护服,在尸检区解剖猴子,心情沮丧而悲伤,尤其是最后发现它们都很健康。这次实地考察没有成果。所有哨兵动物都健康地活到最后,从其他动物、昆虫、鸟类、马萨伊人及其牛只身上采集的血液和组织样本中都没有马尔堡病毒的踪迹。吉恩·约翰逊无疑非常失望,他甚至始终无法提起精神,发表文章描述这次考察和发现的成果。发表文章说他在奇塔姆洞没有任何发现,这么做似乎毫无意义。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马尔堡病毒存在于埃尔贡山的阴影之中。有一点约翰逊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在奇塔姆洞穴考察失败之后,他才近乎于本能地意识到:他在非洲这个洞穴里得到的知识和经验,还有他带回德特里克堡的防护服和生物危害防护设备,在另一个时间和另一个地方也许会派上用场。他把非洲考察的设备存放在研究所,装在橄榄褐的军用运输箱中,塞进储藏室和停放在大楼背后的拖车里,因为他不希望别人染指他的装备,不希望被别人使用或者干脆拿走。他希望随时能够准备就绪,等待马尔堡或埃博拉再次浮出水面。有时候他会想到他很喜欢的一句名言,那是路易斯·巴斯德说的:“机遇只青睐有准备的头脑。”巴斯德研发了炭疽和狂犬病的疫苗。年夏陆军一直很头疼该怎么安排南希和杰瑞·杰克斯。他们是一对夫妻,军衔相同,隶属于同一个小兵种:陆军兽医部队。其中一位(妻子)接受过使用密封防护服工作的训练。你该派遣他们去什么地方?陆军将杰克斯夫妇派往马里兰州阿伯丁附近的化学防御研究所。他们卖掉维多利亚式住所,带着鸟和另外几只动物搬家。离开瑟蒙特那幢屋子,南希并不觉得难过。他们搬进一幢排屋,这更符合她的心意,他们开始用鱼缸养鱼(爱好而已),南希参与军方项目,研究神经毒气对鼠类大脑的影响。她负责打开小鼠头部,搞清楚神经毒气对大脑做了些什么。这比研究埃博拉要安全和愉快得多,只是有点无聊。最后,她和杰瑞双双被提升为中校,佩戴银橡叶肩章。杰美和杰森慢慢长大。杰美是出色的体操运动员,和南希一样短小精悍,南希和杰瑞希望她能在国内取得名次,要是能参加奥运会就更好了。杰森高大而安静。鹦鹉赫尔基没什么变化。鹦鹉的寿命长着呢。它还会叫“妈妈!妈妈”,用口哨吹《桂河大桥》里的进行曲。南希在USAMRIID的直属上司托尼·约翰逊上校对她穿上密封防护服后的能力印象深刻,很想让她回来工作。他觉得她就该属于研究所。他后来得到了沃尔特·里德陆军医疗中心病理学主任的位置,于是研究所的病理学主任就空缺了。他恳请陆军让南希·杰克斯接手,军方听取他的意见,也认为她很适合从事高危生物的研究工作,因此年夏天,她得到了这份工作。军方同时指派杰瑞·杰克斯领导研究所的兽医部门。就这样,杰克斯夫妇变成了有实权的重要人物。南希回来穿上防护服。杰瑞还是不喜欢,但已经能够容忍了。升职之后,年8月,杰克斯夫妇卖掉他们在阿伯丁的住所,搬回瑟蒙特。南希对杰瑞说,这次别再买什么维多利亚式的屋子了。他们买了一幢带天窗的科德角式现代房屋,周围有大片空置的草地和森林,狗可以撒欢,孩子可以玩耍。新家在卡托克廷山脚下的缓坡上,隔着苹果树的海洋俯瞰全镇。走到厨房窗前,越过连绵起伏的农田,你能看见内战时军队行进过的地方。马里兰州中部的山峰河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树木和坡田犹如条带,点缀着一个个代表家庭农庄的筒仓。美丽田园之上的高空中,喷气式客机穿过天空,留下彼此交叉的白色尾迹。雷斯顿年10月4日,星期三弗吉尼亚州的雷斯顿位于华盛顿特区以西约十英里处,紧邻环形公路,是个繁华的好社区。时值秋季,西风吹得天空分外晴朗,从雷斯顿的办公楼高层能看见华盛顿纪念碑的米色尖顶,纪念碑位于国家广场的中央,再过去就是国会大厦的圆顶。雷斯顿是全美首批规划的市郊居住区之一,象征着美国对合理设计和繁荣市郊的信念。这里拥有和缓的弯曲街道,穿梭于风景如画的街区之间,失序和混乱不见踪影,也无处藏身。雷斯顿人口近年来稳步增长,高科技企业和蓝筹股咨询公司纷纷进驻办公园地,玻璃墙壁的高楼在年代像水晶似的生长起来。在这些水晶出现之前,雷斯顿被农田包围,小城现在仍旧有不少草场。到了春天,草场上会绽放出灿若天河的黄色芥子花,知更鸟和打谷鸟在郁金香和白蜡树上欢唱。小镇提供了昂贵而优美的居住环境、良好的学校、公园、高尔夫球场和优质的儿童日托服务。雷斯顿有几个湖泊是以美国博物学家命名的(梭罗湖、奥杜邦湖),周围是面向湖水的住宅。雷斯顿在华盛顿市区的快速通勤范围之内。沿着连接城区交通的利斯堡收费公路,兴建起了供高级经理人居住的房屋,半月形的车道上停着奔驰轿车。雷斯顿曾经是个乡村小城,不愿被抹去的田园过往仍在抗争,就像拒绝被钉下去的一枚铁钉。在高级住宅之间,你偶尔能看见一些平房,硬纸板填补破损的窗户,皮卡车停在侧面院子里。到了秋天,摊贩会在利斯堡收费公路旁出售南瓜。离利斯堡收费公路不远,有个小型办公园区。它修建于年代,没有玻璃外墙,也不如新园区时髦,但干净而整洁,已经存在了很久,足以让悬铃木和香枫树长得高大,用林荫覆盖草坪。马路对面,麦当劳快餐店里满是中午来吃饭的员工。年秋天,一家名叫黑泽尔顿研究制品的公司将园区内的一幢单层办公楼用作猴舍。黑泽尔顿研究制品是康宁公司的子公司。康宁公司的黑泽尔顿分部负责进口和销售实验用的动物。黑泽尔顿猴舍的对外名称是雷斯顿灵长类动物检疫隔离中心。每年约有一万六千只野生猴子从热带地区进口至美国。进口的猴子必须隔离检疫一个月,然后才能运往美国各处。这是为了防止能杀死其他灵长类动物(包括人类)的传染性疾病的蔓延。兽医学博士丹·达尔加德是雷斯顿灵长类动物检疫隔离中心的顾问兽医。要是有猴子生病,需要医治,打个电话他就会上门。他的正职是黑泽尔顿华盛顿公司的首席科学家,这家公司同属康宁集团旗下,总部在利斯堡公路旁的弗吉尼亚州维也纳市,离雷斯顿的猴舍不远,所以每次有需要,他很容易就可以驱车赶到。达尔加德的个头很高,五十来岁,戴金属框眼镜,眼睛是浅蓝色,举止有些腼腆,说话带点他在得州念兽医学校时学到的柔和拖腔。他在办公室一般穿灰色商务正装,和动物打交道就换上白大褂。他是一位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兽医学家,专精于灵长类的科学饲养,享有国际声誉。他个性沉静而平和,喜欢做白日梦;他经常会望着办公室窗外发呆,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到了晚上和周末,他就沉迷于修理古董钟表的嗜好之中。他喜欢用双手修理东西,这让他感觉平和、沉静和超脱尘世,他对卡住的钟表充满耐心。他有时候甚至很想离开兽医学领域,全身心投身于钟表修理事业。年10月4日星期三,黑泽尔顿研究制品公司收到了从菲律宾发来的一百只野生猴子。这批货的发运方是费莱特养殖场,一家离马尼拉不远的猴类动物批发机构。猴子捕自棉兰老岛近海岸的热带雨林,用小船送到费莱特养殖场,塞进称之为“群笼”的大型铁笼,公猴时常打斗流血,甚至杀死对手。接下来,猴子被装进木箱,用特别改装的货机空运至阿姆斯特丹,然后转运到纽约。到达肯尼迪国际机场后,再用卡车沿东海岸公路送到雷斯顿猴舍。这一批送来的是食蟹猴,这个物种栖息在东南亚的河流沿岸和红树林沼泽地带。食蟹猴分布广泛,价格低廉,容易捕捉,因此是常见的实验动物。它们的弯曲长尾仿佛鞭子,胸口毛色发白,背部呈米色。食蟹猴属于猕猴,又称长尾猕猴。它们的突出口鼻部类似犬类,鼻孔张大,犬齿异常锐利,能像利刃似的轻易撕开皮肉。它们的皮肤是偏粉红的灰色,近似于白人。它们的手很像人类,有大拇指和灵巧的手指,也长有指甲。雌性的胸部有两个乳房,乳头呈浅粉色,与人类乳房相似得惊人。食蟹猴不喜欢人类。它们与居住在雨林的人类是竞争关系。它们喜欢蔬菜,尤其是茄子,喜欢洗劫农民种植的作物。食蟹猴集体活动,在树枝之间翻着跟斗跳跃,发出“喀拉!喀拉”的叫声。它们很清楚一旦洗劫了茄子田,就很可能会被农民找上门来,农民会拿着霰弹枪四处寻找它们,所以必须时刻做好逃进雨林深处的准备。它们看见枪支就会警觉地大叫“喀拉!喀拉!喀拉”。有些地方因为这个叫声,干脆就称它们为喀拉猴,亚洲雨林的大多数居民认为它们是害兽。白天结束,夜晚降临,猴群会在没有叶子的枯树上睡觉。这是猴群的大本营。猴子喜欢睡在枯树上,这样就可以看见所有方向的动静了,随时警惕人类和其他捕食者。这棵树通常伸出在河流上方,方便它们在树枝上排泄,不至于污染地面。日出时分,猴群逐渐醒来,你能听见它们向阳光打招呼的叫声。母亲召唤孩子,让它们在树枝上排好队;猴群出发,在树枝间腾跃,寻找水果。它们什么都吃,除了蔬菜和水果,也吃昆虫、野草和树根,还会咀嚼吞咽小块黏土,多半是为了获取盐分和矿物质。它们尤其爱吃螃蟹。吃螃蟹的劲头上来了,猴群就前往红树林沼泽大快朵颐。它们从树上下来,守在水里的螃蟹洞旁边。螃蟹爬出洞穴,猴子一把将它捞出来。猴子有办法对付螃蟹的大钳。螃蟹爬出洞口的时候,猴子会从背后抓住它,撕掉钳子扔掉,享用剩下的部分。有时候猴子的动作不够快,螃蟹会钳住猴子的手指,猴子就会尖叫着摆动手臂,在水里上蹿下跳,想甩掉螃蟹。只要听见沼泽地传来食蟹猴遇到难题时的尖叫,你就知道它们又在捕食螃蟹了。猴群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统领者是个头最大、攻击性最强的雄猴。它通过瞪视控制其他成员。要是属下胆敢挑战,它就会瞪得它们屈服。要是人类瞪着笼子里的猴王看,猴王就会冲到笼子前面回瞪,会怒不可遏地撞击栏杆,企图攻击这名人类。猴王想杀死瞪视它的人类:有敌对的灵长类动物挑战它的权威,它绝对不能显示出害怕。把两只猴王放进同一个笼子,能活着离开的只有一只。雷斯顿猴舍的每一只食蟹猴都有独立的笼子,由人工灯光提供照明,喂食饲料和水果。猴舍共有十二个存放猴子的房间,分别用从字母A到L命名。在10月4日送达的那批猴子里,有两只死在了箱子里。这并不稀奇,因为猴子会在运输途中死亡。但接下来的三周内,雷斯顿猴舍里逐渐死去的猴子数量越来越不同寻常。10月4日,也就是那批食蟹猴送达雷斯顿猴舍的当天,发生了一件将会彻底改变杰瑞·杰克斯上校这一生的事情。杰瑞有个弟弟叫约翰,约翰夫妇和两个小孩住在堪萨斯市。约翰·杰克斯是个成功的商人和银行家,是一家生产信用卡用塑料的制造厂的股东。他比杰瑞年轻几岁,两兄弟非常要好。他们一起在堪萨斯的农场长大,都在堪萨斯州念大学。两人相貌也很像:高大,少白头,鹰钩鼻,眼神锐利,举止沉着而冷静;唯一的区别是约翰留小胡子,杰瑞不留。10月4日晚上,约翰·杰克斯和妻子本来要去孩子的学校参加家长和教师见面会。快下班的时候,约翰从制造厂的办公室打电话给妻子说他要加班。电话打来时,她恰好不在室内,于是约翰在答录机上留言说他会直接从办公室去学校和她碰面。但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妻子开始担心,开车赶往工厂。工厂已经下班,机器悄无声息。她走过整个厂房,来到楼梯口。约翰的办公室在楼梯顶上,能够俯瞰整个厂房。她爬上楼梯,约翰的办公室开着一条缝,她推门进去。约翰身中数弹,房间里到处是血。这是一起暴力凶杀案。堪萨斯市凶杀科负责办理此案的警官名叫里德·布恩蒂。他和约翰有私交,很敬仰他,约翰在堪萨斯市银行担任总裁的时候,他曾经是银行的警卫。布恩蒂警官决心要侦破案件,将凶手绳之以法。但时间慢慢过去,案情始终没有突破,他也有些气馁。约翰·杰克斯和工厂的另一名股东意见不合,此人名叫约翰·韦佛,堪萨斯市凶杀科将其视为嫌犯。(最近我打电话给布恩蒂警官的时候,他证实了这一点。韦佛本人也已因心脏病去世,案件仍未结案,因为谋杀案只有告破才会结案。)物证很少,而韦佛有不在场证明。警官遇到的困难越来越多。他曾经这么对杰瑞说:“你很容易就可以买凶杀人。很便宜。买张桌子的钱就够你杀一个人了。”约翰·杰克斯的惨死使得杰瑞悲痛得不想动弹。时间应该能治愈一切,但时间却让杰瑞的情绪生了坏疽。南希开始认为他患上了抑郁症。“我感觉就像我这辈子已经完了,”他告诉妻子,“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我无法想象约翰尼居然会有敌人。”在堪萨斯市的葬礼上,南希和杰瑞的孩子杰美和杰森看着灵柩,然后对父亲说:“天哪,爸爸,就好像你躺在了那儿。”10月和11月,杰瑞·杰克斯几乎每天都给凶杀科打电话。警官就是破不了案。他开始考虑去搞把枪,驱车前往堪萨斯市,杀死约翰的生意伙伴。他心想,要是这么做,我会进监狱,我的孩子会怎么样?要是幕后黑手不是约翰的生意伙伴呢?那我岂不是杀了个无辜的人?11月1日,星期三雷斯顿猴舍的猴群管理员名叫比尔·伏特。他看着自己管理的猴子死去,不禁越来越不安。11月1日,那批食蟹猴送达后近一个月,他打电话给丹·达尔加德,说最近从菲律宾来的猴子死亡率高得不寻常。送来的一百只猴子里,他已经数出有二十九只死亡的。也就是说,死亡率接近三分之一。另一方面,猴舍的供热和通风系统出了故障。恒温设备失灵,热量排不出去。加热器以最高功率送热,空调系统就是不肯打开。室内热得难受。伏特怀疑是高温使得猴子中暑了。他还注意到绝大多数死亡发生在同一个房间里,也就是位于大楼后侧一条长走廊上的F室。达尔加德答应开车过来看看,但他手头还有别的事情,直到下一个星期才腾出时间。他来到猴舍,比尔·伏特带他去死亡集中的F室,好让达尔加德检查猴子。他们穿上白大褂,戴上外科手术口罩,走进一条煤渣砖的长走廊,走廊两侧的铁门里就是关猴子的房间。走廊里非常热,他们开始出汗。隔着门上的玻璃,他们看见数以百计的猴子望着他们走过。这些猴子对人类的出现非常敏感。F室里只有10月份从菲律宾费莱特养殖场送来的那些食蟹猴。一只猴子一个笼子。猴子显得很温顺。几周前,它们还在树上荡来荡去,对自己此刻的遭遇并不满意。达尔加德走过一个个笼子,观察每一只猴子。他能从猴子的眼神里读到很多信息。他还能看懂它们的肢体语言。他在寻找显得没精打采和痛苦的猴子。达尔加德盯着它们的眼睛看,猴子光火不已。他经过一只猴王,仔细打量它,猴王扑过来企图咬死他。他见到一只猴子眼神迟钝,没有光彩,显得呆滞而缺乏生气。眼皮耷拉着,眼睛微微闭拢。通常来说,猴子的眼皮是收起来的,你能看见完整的虹膜,因此健康猴子的眼睛像是脸上的两个亮圈。这只猴子的眼皮微微闭拢,耷拉下来,所以虹膜变成了椭圆形。这是猴子生病的征兆。他戴上皮革防护手套,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按住猴子。他脱掉一只手套,飞快地摸了摸猴子的腹部。对,摸起来暖烘烘的,所以是在发烧。它还在流鼻涕。他放开猴子,关上笼门。他不认为这只猴子得了肺炎或感冒,他怀疑是高温造成的中暑。房间里非常热。他建议比尔·伏特向房东施加压力,尽快修好供热系统。他又找到一只猴子耷拉着眼皮,眼睛也同样眯缝着。这一只摸起来也暖烘烘的:在发烧。因此F室里有两只病猴。当天夜里,这两只猴子都死了。第二天早晨,比尔·伏特发现它们蜷缩在笼子里,呆滞的眼睛依然半睁。伏特很焦急,决定验尸,看到底是什么杀死了猴子。他把两具尸体搬进走廊里的检验室,关上房门,不让其他猴子看见。(你不能当着其他猴子的面解剖死猴,那样会引发大暴乱。)他用手术刀切开尸体,开始查看。他不喜欢、也不理解他看见的东西,于是打电话给达尔加德,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过来一趟,再看看这些猴子。”达尔加德立刻开车赶到猴舍。能够娴熟地拆开钟表的双手开始探查猴尸。他在猴子体内看见的景象让他困惑:看起来像是死于供热系统故障导致的中暑,但脾脏却肿大得奇怪。中暑不会导致脾脏肿大,对吧?另外还有一点让他迟疑。两只动物的肠道内都有少量血液。怎么会这样?当天晚些时候,从费莱特养殖场来的另一批食蟹猴送到了。比尔·伏特将这一批放进和F室隔着两个门洞的H室。丹·达尔加德开始担心F室的猴子。他怀疑房间里存在某种传染性病原体。肠道出血像是名叫“猿猴出血热”(简称SHF)的猴类病毒在作怪。这种病毒对猴类是致命的,但对人类无害,因为它无法在人类体内存活。猿猴出血热能在猴群内迅速传播,通常来说会抹去整个群落。这一天是11月10日星期五。达尔加德本来想在住处的家庭活动室修理钟表。但星期六早晨,他铺开工具和一台需要修理的古董钟表,却忍不住想到那些猴子。他很担心它们。最后,他告诉妻子说他必须去办点公事,于是穿上大衣,开车到猴舍,在门口停车,从正门进去。那是一道玻璃门,他刚进去,就感觉到楼里的异常酷热席卷而来,听见了熟悉的猴子尖叫声。他走进F室。“喀拉!喀拉!”猴子惊恐地对他叫道。他又发现了三具猴子尸体:蜷缩在笼子里,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糟糕。他把死猴搬进检验室切开,查看内脏的状况。在此之后不久,丹·达尔加德开始写日志了。他每天在个人电脑上敲上几个字。他没多想就给日志起名叫《大事记》。时间已近11月中旬,每天傍晚太阳落山,办公室附近的利斯堡交通拥堵,达尔加德就开始写日志。他敲着键盘,回忆他在猴子体内看见的景象。目前,机体损伤呈现出明显的脾肿大特征(切开面干燥得出奇),肾脏肿大,多个器官偶见出血……临床观察:动物表现出突发性厌食症(丧失食欲)和嗜睡。一旦动物表现出食欲减退,身体状况就将急剧恶化。处死猴子的直肠温度并未升高。鼻涕、鼻衄和血便症状不明显……大部分动物身体健壮,体脂率高于刚从野外送来的猴子。除了这些,他在死猴身上找不到更多的异样之处。它们只是突然停止进食,然后倒地而死。它们死时睁着眼睛,露出瞪视的表情。无论这是什么疾病,死因都不明显。是心肌梗死?是高烧?到底是什么?脾脏的受损难以解释。脾脏就像个过滤血液的口袋,在免疫系统中也扮演一定的角色。正常的脾脏是柔软的袋状物,有着湿润的红色中央部位,总让达尔加德想起果酱甜甜圈。用解剖刀切入正常的脾脏,遇到的阻力不会比刀切果酱甜甜圈时更大,而且会涌出大量血液。但病猴的脾脏不但肿大,而且硬如石块。正常的猴类脾脏是胡桃大小,但病猴脾脏有柑橘那么大,表面坚韧,让他想起萨拉米香肠:多肉、结实、干燥。解剖刀落下去能被弹开。他可以用刀锋轻敲脾脏,刀锋都不会切进去多少。他没有意识到(他没有发现,因为实在难以想象),整个脾脏已经变成了一团凝血。他在用解剖刀轻敲一块柑橘大小的凝血块。11月12日星期天,达尔加德在家里收拾屋子,修理东西,做点家务事。吃过午饭,他又回到猴舍。他发现F室又多了三只死猴。猴子持续死亡,每晚都有几只。雷斯顿机构出了怪事。其中一只死亡猴子被命名为O53。达尔加德将O53猴尸搬进检验室解剖,查看体腔内部的情况。他用解剖刀切下一片O53的脾脏:肿大、坚硬、干燥。他用棉签轻擦死猴的喉咙,采集少量黏液样本——所谓的咽喉取样。他将棉签放进装满蒸馏水的试管,拧紧盖子。黏液内只要存在病原体,就会被暂时保存下来。进入3级年11月13日,星期一星期一上午,解剖O53猴尸后的第二天,达尔加德决定请德特里克堡的USAMRIID帮忙看一看猴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听说那里有能够辨别猴类疾病的专家,而他很想确认他究竟遇到了一种什么疾病。从雷斯顿向西北驱车一小时左右,过了波托马克河就是德特里克堡。达尔加德最后和一位平民身份的病毒学家通上了电话。这位病毒学家叫彼得·耶林,以熟悉猴类病毒而闻名。两人从未打过交道。达尔加德对耶林说:“我觉得我们的猴子感染了某种SHF(猿猴出血热)病毒。切开它们的脾脏,感觉就像切萨拉米香肠。”达尔加德问耶林能不能看一眼样本,做个诊断,耶林答应下来。他的问题挑起了彼得·耶林的好奇心。耶林的职业生涯基本上是在研究所度过的,早先他曾在中美洲居住过一段时间,在雨林里搜寻病毒(他发现了几个不为人知的毒株)。他戴着钢丝框眼镜,金发刚开始变灰,面容愉快而生动,很有些冷幽默感。他生性谨慎而细心。他从事防御高危病毒的研究:疫苗和药物治疗;也对雨林病毒做基础医学研究。杀手和无名氏是他的专业领域。他不会多去思考高危病原体的可怕能力。他告诉自己,你要是思考了,大概就会决定换个谋生方式。耶林夫妇和三个孩子住在瑟蒙特,住处离杰克斯夫妇家不远,是一幢砖结构的牧场式房屋,门前有白色栅栏。栅栏围起没有树木的草坪,车库里是一辆棕色大型轿车。尽管两家住得很近,但耶林一家和杰克斯一家并无交往,因为两家的孩子年龄不同,而且生活方式也不一样。彼得·耶林定期修剪草坪,免得被邻居看作懒蛋。在外界眼中,他住在城郊地带,过着几乎毫无特点的生活,很少有邻居知道他每天坐进烂泥颜色的轿车是前往高危区域工作;不过他用的字母车牌倒是说得很清楚:LASSA(拉沙)。拉沙热是西非的一种4级病毒,也是彼得·耶林最喜欢的生命体,他觉得从某个角度说,这东西迷人又美丽。他隔着手套拿过几乎每一种已知的高危病原体,只有埃博拉和马尔堡除外。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和这两种病毒打交道,他说:“我还不是很想死呢。”彼得·耶林和丹·达尔加德通过电话之后的第二天,取自O53猴尸的几小块冷冻样本送到了研究所。见到样本,他又是吃惊又是生气,这是因为这几块碎肉居然用锡纸包着,就好像吃剩下的热狗。状如热狗的碎肉是死猴脾脏,包着它的冰块染上了红色,已经开始融化滴水。样本里还有装着咽喉取样的试管和死猴的血清。耶林拿着样本走进3级防护实验室。3级实验室的空气保持负压,防止病原体逸出,但在这里工作不需要穿密封防护服。耶林穿上外科手术服,戴上纸质手术口罩和橡胶手套。他打开锡纸。一名病理学家站在旁边帮忙。他们戳了戳那片脾脏,它在锡纸上滚来滚去——正如达尔加德的描述,是一小片结实的粉色肉块。耶林心想,很像你在学校餐厅吃到的天晓得什么肉片嘛。耶林对旁边的同事说:“还好不是马尔堡。”两人笑得很开心。当天晚些时候,他打电话给达尔加德,说的内容大致是:“我跟你说说该怎么寄样本给我吧。这儿的人也许确实敏感过头,但要是送来的样本把血水滴在地毯上,是个人都会不太高兴的。”鉴别病毒的方法之一是让它在三角瓶里的活细胞内生长。把病毒样本滴一滴进三角瓶,病毒在细胞内扩散。假如病毒喜欢这些细胞,就会开始增殖。几天之内,一两个病毒就会变成十亿个:在一个大拇指尺寸的容器里,病毒的个数堪比中国人口。一位名叫琼·罗德里克平民技师负责培养来自O53猴尸的未知微生物。她用研钵和碾槌压碎一小块脾脏样本,制成带血的糊状物,将糊状物滴进几个装有猴类肾脏细胞的三角瓶。她还取了部分咽喉取样放进另一个三角瓶,取了部分血清放进再一个三角瓶。最后,她将这摆满一架子的三角瓶放进加热器(培养箱,温度维持体温),希望能培养出点什么来。培养病毒和酿啤酒差不多:你照着配方走,酿造罐保持温暖,等待变化发生。接下来的一天,丹·达尔加德没有去猴舍,但还是打电话给管理员比尔·伏特询问情况。伏特说所有猴子看起来都挺好。昨夜没有病死的。传染病似乎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很好,雷斯顿似乎已经平静下来,达尔加德松了一口气,他所属的公司逃过一劫。不过,研究所的科学家有没有分析出什么结果呢?他打给耶林,耶林说为时尚早,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培养病毒需要几天时间。又过了一天,比尔·伏特打来电话报告坏消息。F室有八只猴子停止进食。换句话说,有八只猴子即将死去。疫情卷土重来。达尔加德赶到猴舍,发现局势突然恶化。还有更多的猴子眯起眼睛,视线呆滞,眼睑下垂。无论那是什么,都在F室内扎下了根。到这个时候,F室已有过半猴子死亡。要是不想办法阻止,整个房间的动物都会死去。达尔加德非常焦虑,期待着彼得·耶林的消息。11月16日星期四,猴舍报告说和F室同一个走廊的其他房间也有猴子开始死亡。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丹·达尔加德接到彼得·耶林的电话。研究所的一名病理学家仔细检查脾脏样本后,初步判断确实是猿猴出血热:对人类无害,对猴类致命。达尔加德知道他必须尽快控制爆发,以免病毒传遍整个猴舍。猿猴出血热在猴群内的传染性极强。当天下午,他沿利斯堡公路来到雷斯顿的那个园区。时值秋末冬初,那是个灰暗的落雨傍晚,五点钟的通勤交通从华盛顿涌向居住区,他和黑泽尔顿的另一名兽医给F室的所有猴子注射了致命剂量的麻醉药。事情结束得很快,猴子没几分钟就全死了。达尔加德解剖了八具看似健康的猴尸,看是否能找到猿猴出血热的症状。他很吃惊地发现这些猴子看起来一切正常。这让他非常难过。处死猴子这种事很艰难,令人厌恶和沮丧。他知道房间里有疾病在肆虐,但这些猴子是美丽而健康的动物,却死在了他的手上。这种疾病从10月初就在楼里传播,而现在已经是11月中旬了。研究所给了他一个初步诊断,大概是目前最好的诊断了,他现在的任务是尽可能抢救剩下那些动物的生命。晚上回到家,他觉得这一天过得很不顺心。后来他在日志中写道: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找不到任何出血部位。总体而言,这些动物都肥得出奇(胖乎乎的)、年龄不大(小于五岁),而且身体健壮。那天离开猴舍前,他和另外一名兽医将死猴装进透明塑料袋,送进走廊对面的冷藏柜。冷藏柜有可能危机四伏。在生物高危区域,没有任何传感器、警报系统和设备能告诉你这一点。所有设备都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提示。透明塑料袋里的猴尸清晰可见。它们凝固成扭曲的体态,胸腔打开,内脏挂在外面,垂下红色的冰柱。它们的手攥着拳头或展成钩爪,像是抓着什么东西,它们的脸上毫无表情,结霜的眼睛茫然凝视虚空。暴露11月17日,星期五托马斯·盖斯伯特在研究所实习和接受训练。他二十七岁,人高马大,眼睛是深蓝色,棕色中长发从中间分开,盖过前额。盖斯伯特是经验丰富的钓客和步枪神射手,他在森林里度过了很多时间。他穿蓝色牛仔裤和牛仔靴,不怎么理会权威。他是当地人,就在德特里克堡附近长大。他父亲是研究所的建筑总工程师,负责高危区域的维护和运营。汤姆·盖斯伯特[1]小时候,父亲带他参观过研究所,汤姆隔着厚玻璃窗看身穿防护服的人们,心想这份工作真叫酷。现在他如愿以偿,心情很好。研究所雇他操作电子显微镜。电子显微镜用电子束拍摄病毒之类的微小物体,在病毒学实验室属于基础工具,可用于拍摄极小块的组织,在其中寻找病毒的踪影。对盖斯伯特来说,鉴别高危毒株和分类病毒群落就像采集整理蝴蝶和花卉的标本。他喜欢内部空间的那份孤独,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感觉。身穿密封防护服在高危区域走来走去,拿着满满一架子装有未知致命微生物的试管,他反而感觉平心静气。比起和搭档一起进入4级套房,他更喜欢一个人进去,尤其是在深夜。但他的工作热情影响到了个人生活,婚姻终告破裂。他和妻子在9月分手了。家庭烦恼使得他愈加埋头于4级区域。除了工作,盖斯伯特最大的人生乐趣就是钓黑鲈和猎鹿之类的户外活动。他为肉而打猎——他把野味分给家庭成员;得到了足够的肉之后,他为纪念品而打猎。每年感恩节前后,他都会去弗吉尼亚州西部打猎,他和几个朋友会在猎鹿季节开始时租下一幢房屋。他的朋友不太清楚他靠什么讨生活,他也不怎么想告诉他们。盖斯伯特尽可能多地研究病毒样本,磨练他使用电子显微镜的技能。他正在学习如何通过查看颗粒照片,用肉眼辨认高危微生物。少年卡迪奈尔的样本从非洲送来后,盖斯伯特一连几天盯着病毒看个不停。它们让他着迷。卡迪奈尔毒株是纠缠成团的数字6、大写U、小写g、大写Y、长蛇和玉米圈,混合在部分液化的人体组织之中。盖斯伯特花了许多时间盯着病毒看,它们是自然界最恐怖的造物之一,最后这些形状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汤姆·盖斯伯特听说了弗吉尼亚州的病猴事件,他想给猴体组织拍照,看能不能辨认出猿猴出血热病毒的颗粒。11月17日星期五,也就是丹·达尔加德杀死F室剩下所有猴子的第二天,盖斯伯特决定看一眼用猴细胞培养病毒的三角瓶。他想在感恩节打猎前先用光学显微镜查看一下,看是否能观察到任何变化。光学显微镜就是使用透镜聚焦光线的普通显微镜。星期五上午九点,他穿上外科手术服,戴上纸口罩,走进3级实验室,那些三角瓶保存在这里的恒温箱中。他遇到了负责培养雷斯顿样本的琼·罗德里克。她在用双筒显微镜观察一个小三角瓶。三角瓶里装的细胞感染了来自O53猴尸的猿猴出血热病毒。她扭头对盖斯伯特说:“三角瓶里不太对劲。”这是个标准的病毒培养三角瓶,大小若人类拇指,透明塑料质地,可以直接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三角瓶有黑色拧盖。盖斯伯特望进显微镜的目镜。他看见了三角瓶里的复杂小世界。在生物学研究之中,难就难在搞清楚你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大自然的模式深奥而复杂,永远在变化。他看见三角瓶里到处都是细胞。细胞状如小囊,每个细胞里都有细胞核,也就是细胞中央附近一个颜色更深的团块。细胞有点像煎蛋,没下锅的那一面朝上。蛋黄就是细胞核。活细胞通常总是附着在三角瓶底部,仿佛活物构成的一层地毯——细胞生长时倾向于攀附在表面上。但眼前的地毯却像是遭了虫蛀:细胞死亡飘走,留下一个个窟窿。盖斯伯特检查了所有三角瓶,其中大多数都一样,像是虫蛀的地毯。细胞的状况很不妙,像是病得很严重。某种东西在杀死这些细胞。细胞肿胀而蓬松,胖乎乎的像是怀孕了。汤姆能看见它们含有某种颗粒或斑块。斑块有点像胡椒粉。像是有人把胡椒粉洒在了煎蛋上。他似乎能看见胡椒粉里有反光,有点像光线照在结晶体上。晶体?这些细胞染上了不知名的病症,而且病得很严重,被撑爆的死细胞让液体变得浑浊。他们决定叫上司彼得·耶林来看一眼。盖斯伯特去找耶林,他离开3级区域——脱掉手术服,淋浴后换回日常装束——走向耶林的办公室,然后带着耶林返回3级实验室。他们花了几分钟在更衣室换装,穿上手术服。准备完毕的他们像是两个外科医生,他们走进3级区域,在显微镜前坐下。盖斯伯特说:“这个三角瓶里的情况很离奇,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但肯定不像SHF。”耶林望进目镜,看见三角瓶里的液体变得浑浊,像是已经变质。“应该是被污染了,”他说,“细胞被炸散了,只剩下沉渣。”细胞已经破裂死亡。“脱离了塑料壁,”他说,意思是死亡细胞从三角瓶内壁上脱离下来,漂浮在培养基之中。他认为是某种野生细菌侵入了细胞群落。培养病毒样本的时候经常会发生这种讨厌事,细菌会荡平整个三角瓶。野生细菌会将培养基吃个干干净净,在生长时产生各种各样的气味——病毒杀死细胞时不会发出任何气味。耶林猜想荡平这个三角瓶的是常见于土壤中的假单胞菌。这种细菌存在于泥土中,存在于每家每户的后院和指甲缝里。它是地球上最常见的生命体之一,经常会入侵培养基,摧毁整个细胞群落。耶林拧开黑色瓶盖,在瓶口扇动手掌,让气味飘向鼻子,然后闻了一下。咦,奇怪,没有怪味。他问汤姆·盖斯伯特:“你闻过假单胞菌吗?”“没有,”汤姆答道。“像是韦尔奇葡萄汁。给你——”他把三角瓶递给汤姆。汤姆闻了闻。没有气味。耶林接过三角瓶,又闻了闻。他什么都没有闻到,但三角瓶里的液体是浑浊的,细胞都已破裂。他大惑不解,把三角瓶还给汤姆说:“放到射线里,咱们看看到底是什么。”所谓“放到射线里”,意思是用电子显微镜观察,电子显微镜比光学显微镜的倍率大得多,能更加深入微观世界。盖斯伯特把一些浑浊液体倒入试管,放进离心分离机里旋转。试管底部出现了一丁点灰色泥状物质,这是一小堆死细胞和垂死的细胞,只有针头那么大,呈浅褐色。盖斯伯特觉得它有点像土豆泥。他用木签挑起那团东西,泡进塑料树脂保存。但此刻他已经满脑子都是猎鹿季了。星期五下午晚些时候,他回家收拾行李。他打算开他的福特野马,但车出了故障,所以一个猎鹿伙伴开皮卡来接他,他们装上盖斯伯特的行囊和枪盒,出发前去打猎。丝状病毒在人体内开始增殖时,潜伏期在三到十八天之间,血液内病毒粒子的数量稳步增长。接下来出现的就是头痛。[1]汤姆是托马斯的昵称。——译者感恩节11月20日到25日对杰克斯夫妇而言,这是他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感恩节。11月22日星期三,他们让孩子坐进家用面包车,连夜开车赶往堪萨斯。杰美今年十二岁,杰森十三。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去堪萨斯的长途车程,他们睡得很香甜。自从弟弟遇害,杰瑞几乎丧失了睡眠的能力,南希醒着陪他,两人轮流开车。他们在感恩节当天赶到威奇托,和南希的父亲柯蒂斯·邓恩吃了火鸡大餐,她父亲和南希的哥哥住在一起。南希的父亲得了癌症。他这辈子一直害怕会被癌症击倒,曾经卧床八个月之久,声称他得了癌症,事实上并非如此。那年秋天他体重减了很多,现在只剩下一百磅不到,看上去像一具骷髅,他年纪并不大,黑色卷发抹着发油,样子很可怕,孩子都不敢接近他。他尽量对杰瑞表示同情。“你们杰克斯家遇到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他这么说。但杰瑞不想提起这个话题。白天的大多数时间,南希的父亲都坐在躺椅上打盹。到了晚上,疼痛让他难以入睡,会在凌晨三点起床,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他不停抽烟,抱怨说他尝不出食物的味道,说他毫无胃口。南希为他难过,但感觉两人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他是个很顽固的人,这两天听他在屋里转来转去说话的语气,似乎打算卖掉他们家在肯塔基的家庭农场,用那笔钱去墨西哥用什么桃核疗法治病。南希因为他的这种念头而生气,但气愤之余也有对他病情的怜悯。和南希的父亲吃过火鸡大餐,他们开车去了威奇托西北的小镇安戴尔,和杰瑞的母亲艾达以及杰克斯家族的其他成员,在艾达位于小镇边缘谷仓旁的住处共进晚餐。孀居的艾达住在俯瞰美丽麦田的农场屋舍里。在这个季节,麦田光秃秃的,播种了冬小麦,艾达坐在客厅里望着室外。她不能看电视,因为害怕见到枪支。他们围坐在客厅里聊天,讲述艾达农场里的往事,有说有笑,尽量想享受美好时光——直到突然有人提到约翰。交谈变得沉默,所有人都看着地面,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人开始哭泣,随后他们看见艾达流下眼泪。她一向很坚强,孩子们从没见过她哭泣。每次发现自己忍不住要哭了,她就会起身走进卧室,然后关上门。他们在厨房摆开餐桌,吃的是烤牛肉——杰克斯夫妇不喜欢火鸡。过了一阵,人们拿着盘子去客厅看橄榄球比赛。女人们,包括南希在内,留下打扫厨房和照看孩子。南希和杰瑞又在威奇托待了几天,医院接受治疗。最后,他们坐进面包车,带着孩子返回马里兰。丹·达尔加德的感恩节过得心神不定。星期一,他打电话到研究所找彼得·耶林,问有没有查到究竟是什么在杀死雷斯顿的猴子。耶林也有了初步的诊断结果。这些动物确实像是感染了SHF。对猴子很致命,对人类不构成问题。他告诉达尔加德,他认为非常有可能是猿猴出血热,但他不愿意说得过于绝对。只要最终结果没出来,他就不想把话说死。达尔加德放下电话,相信他处死F室剩下那几只猴子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些猴子感染了猿猴出血热病毒,反正也只有死路一条。现在达尔加德担心的是病毒会不会逃逸出F室,正悄无声息地穿行于大楼之中,而其他房间的猴子也将开始死亡。到那个时候,想控制住病毒可就难了。感恩节那天早晨,丹和妻子开车去匹兹堡见岳父母。星期五,他们开车回到弗吉尼亚,丹去猴舍看情况有没有变化——事态让他震惊:感恩节期间,H室死了五只猴子,H室和F室在同一条走廊上,隔着两个门洞。因此,病毒确实在传播,更糟糕的是它能跨越房间传播。病毒是怎么传播的呢?一夜之间,一个房间死了五只猴子……他非常不安。美杜莎11月27日,星期一,时感恩节后那周的星期一早晨,汤姆·盖斯伯特来研究所上班,他身穿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牛仔靴,算是纪念他的丛林生活。他急着想看出发去打猎前采集的那一小团死亡的猴体细胞。他想用电子显微镜观察那些细胞,找到它们感染了猿猴出血热的证据。这团细胞尺寸如面包屑,嵌在一小块黄色塑料之中。他打开文件柜的锁,取出金刚石刀——金刚石刀是金属刀身,长度不超过随身携带的削笔刀,约为一英寸;但价值四千美元,它有金刚石的刀刃:一大块无瑕的棱柱状金刚石,宝石级品质。他拿着金刚石刀和包裹那团细胞的树脂塑料走进切割室。他在桌前坐下,面对切割机,安装好金刚石刀,小心翼翼地不让手指碰到刀刃。指尖碰一下就会毁掉这把刀,金刚石同时也会割破指尖,说不定会割得很严重。金刚石刀非常锋利,拥有全世界所有工具中最锐利的刀刃。它锋利得能干净利落地把病毒切成两半,就像剃刀切开花生。想象一下,一亿个病毒才能够覆盖字母i上的圆点,那么你就大概明白金刚石刀究竟有多锋利了。你要是被它划伤,刀刃会毫无阻力地穿过皮肤,就好像皮肤是空气——穿过手指时,它会切开一个个血细胞;结果皮肤油脂和血细胞会覆盖刀刃,这把刀就只能报废了。汤姆望进连接切割机的显微镜目镜。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团面包屑了。他打开开关,机器嗡嗡启动,样本开始前后移动,面包屑顺着金刚石刀的刀刃滑动。切割机就像切熟肉的机器,切片大概就是这个尺寸:切片落向一滴水,停留在那滴水的表面上。每个切片含有一万个左右的细胞,刀锋破开了细胞。刀锋削下一个个切片,切片像睡莲花瓣似的绽开。他从显微镜前抬起身子,在桌上找到一根木棒,木棒上用一丁点指甲油粘着一根人类睫毛。这是用来操作切片的工具。睫毛来自实验室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大家觉得她的睫毛粗细适中,呈尖端精细的细圆锥形,特别适合这种工作。他将睫毛插进那滴水搅动,分离那些切片,又用睫毛尖端挑出受损的切片,擦在一块纸巾上丢弃。接下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块金属网格。网格的尺寸只有·这么大,用黄铜制成。他用镊子夹着网格伸进那滴水里,慢慢从下方捞起一块漂浮的切片,就好像渔夫在收网。切片卡在网格上,他用镊子夹着网格放进一个小盒子,带着盒子走进一个更暗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个比人高的金属塔状物。这就是电子显微镜。我的显微镜,他心想;他很爱这东西。他打开小盒子,用镊子取出金属网格,放进轮胎撬棒大小的金属杆——这是所谓的“样本架”。他将金属杆插进电子显微镜,直到它咔嗒一声落进位置。切片放在金属网格上,由样本架固定在电子显微镜内,位于电子束发射的中心位置。他关掉照明灯,在满是旋钮和数字输出的控制台前坐下。控制台中央是显示屏。房间变成了星际飞船的控制舱,显示屏是通往微观世界的窗口。他打开开关,在座位上俯身凑近显示屏。显示屏的光照得他的脸绿油油的,面容倒映在玻璃屏幕上:头发有点长,表情严肃,深陷的双眼扫视影像。他望着一个细胞的一角。那里像是高海拔地区的风景。这是细胞内的景色,在他眼前是一片宽阔而复杂的全景图,挤满了大脑难以全部吸收的细节。为了寻找一种病毒,你也许需要花上好几天扫描细胞。在一个切片上就有数以千计的细胞需要查看,而你要找的东西还不一定在里面。生命体系有一点非常不可思议,那就是无论景象多么微观,它永远都是那么复杂。他看见类似河流、小溪和U形河湾的形状,看见或许是城镇的斑块,看见仿佛森林的条带。这就像热带雨林的鸟瞰图。细胞是底下的一整个世界,森林中的某处藏着一个病毒。他转动旋钮,细胞内的景色在视野内移动,他在其中漫步。他放大倍数。画面径直扑向他。他忘记了呼吸。等一等——这个细胞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个细胞像是遭了浩劫。它不仅仅是死了——而是被摧毁了,被炸得分崩离析。细胞里爬满了蠕虫。细胞壁里全都是蠕虫。在细胞的某些区域,病毒多得像是塞在水桶中的无数绳索——但只有一种病毒外形犹如绳索:丝状病毒。他心想,马尔堡。天哪,不。这东西看起来像是马尔堡病毒。他趴在显示屏上。他的胃里拧成了一个结,紧接着翻江倒海,他感到一阵不舒服。呕吐反应。他险些惊慌失措,跑出房间大喊大叫:“马尔堡!发现马尔堡了!”他心想,真是这样吗?他使劲吸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马尔堡病毒,但长索形状的病毒怎么看都像丝状病毒。一幅画面跳进脑海:彼得·卡迪奈尔的肝细胞,破裂并挤满毒蛇的肝细胞。他把这幅画面调入脑海中央,对比此刻在显示屏上见到的东西。他很清楚卡迪奈尔毒株的样子,因为他牢牢记住了那些花体字母和玉米圈的形状。还有病毒如何残害那个少年……彻底摧毁了少年的组织器官……天哪!——我的天!彼得和我都闻过这东西。彼得和我接触过这东西,而这是生物安全4级的高危病原体。马尔堡……天哪……恐怖的感觉淹没了他,他突然觉察到悬在两腿之间的男性生殖器官……肿得像梨子那么大的睾丸,腐烂坏死成黑色,皮肤剥落。他用电子显微镜拍摄照片。机器吐出几张底片,他拿进暗室,关灯冲洗。一片漆黑之中,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他倒数到暴露的那一天。让我算算看,闻三角瓶是星期五,第二天出发去打猎。这就是……十天前了。马尔堡病毒的潜伏期是多久?他不记得了。让我想一想——吸入马尔堡病毒的猴子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发病,六到十八天。他处在第十天。我正在发病的窗口期。我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我昨天头痛过吗?我这会儿头痛吗?我发烧吗?他伸手摸额头。感觉没问题。第十天我不头痛,不代表第十二天我也不会头痛。闻气味的时候我深呼吸了吗?我弄破瓶盖了吗?那样会让里面的东西洒出来。我不记得了。事后我用手指揉眼睛了吗?我不记得了。我用手指摸过嘴吗?有可能,但我不记得了。他心想我会不会看错了。也许这不是马尔堡呢?我只是实习人员;还在学习阶段。在华盛顿特区的郊区发现生物防护4级的高危微生物,这可不是区区一名实习人员的日常工作。也许不是丝状病毒呢?我能有多确定?假如跑去报告上司说你发现了马尔堡病毒,结果却搞错了,那你的职业生涯可就完蛋了。假如你判断失误,那么你首先会引发恐慌,然后会变成笑柄。他打开暗室的灯,从定影液里拿出底片,举到灯光下。他在负片上看见了状如长蛇的病毒粒子,仿佛自相缠绕的白色眼镜蛇,仿佛美杜莎的头发。它们是大自然的真面目,是赤裸裸的恐怖女神。这种生命体美得惊人。他盯着底片,感觉自己被拽着离开人类世界,进入道德界限变得模糊乃至于彻底消失的另一个世界。尽管知道自己也是猎物,但他还是沉迷在了赞叹和欣赏之中。只可惜他不能用步枪干净利落地放倒它。他还在负片上看见了些别的东西,让他又是害怕又是敬畏。病毒将细胞的结构改造得几乎辨认不出了。它将细胞变得像是一块巧克力碎屑饼干,但饼干上几乎全是巧克力碎屑。这些“碎屑”是纯病毒构成的类晶体集簇。他知道这就是“内含体”。这是准备破壁而出的病毒幼体。病毒在细胞内生长的时候,类晶体(也就是砖块)出现在细胞中央,然后向外移动,接近细胞表面。砖块碰到细胞内壁后,会分解成数以百计的病毒个体。这些病毒形如绳索,绳索穿透细胞壁生长,就像青草从肥土中萌芽。随着砖块出现和长出细胞,细胞的形状会被扭曲,导致细胞膨胀变形,最终爆开——破裂,死亡。那些细丝脱离细胞,飘进宿主的血液,继续增殖,占领更多的细胞,更多的砖块形成,更多的细胞破裂。他望着那些砖块,意识到十天前看着细胞时以为像是“胡椒粉”的东西(细胞里的斑块)其实是内含体——所以细胞才会显得肿大,这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孕在身,挤满了病毒砖块。因为它们即将破裂。书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