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点击上方“海燕文化”分享更多精彩!
石舌之泪
文/石舌
老树昏鸦,流水人家,仗执走天涯。苟居山城,残喘数年,堪世事未变,莫等闲。西风烈,夕阳下,盼归故里已无家。乡土恶,朋党凶,天道遭劫伦理穷。虐吾族人,欺吾善辈,民生疾苦阴霾笼,不得讼。
石舌是一块石头的名字,“皆因状如舌头而得名”。座落在“三门湾缑城之南,石溪(今白溪)之畔。”傲立在旷野平地之上,已越万年。石舌旁有一章姓大村,余人,他们依凭石舌而生,依凭石舌而死。走过了一代又一代。
但石舌是一块凶石,碰不得。
孩提时,父母亲就不让我靠近凶石,说是避灾。稍长,家里为了给二哥筹备像样的婚礼,父亲买了只小羊羔来由我放养。这样,我除了上学还多了一件事,就是每天中午牵着小羊羔到石舌前面的小山坡上吃草,放学后又到小山坡上将小羊牵回家。每次牵着小羊羔经过石舌时,我总心存敬畏,不敢正视,生怕触犯石舌而惹祸上身。有一天我牵着小羊羔经过石舌时,小羊羔突然挣脱绳索跑向石舌,吓得我赶紧追上去抱起小羊羔,一口气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石舌,没有三头六臂,没有血盆大口。通体黝黑,间有斑白,宽不过数尺,一人多高。无依凭,无同伴,自顾自立于旷野之上,任凭风吹日晒,似神物。但石舌从何而来至今还是个谜。人民公社时,村里曾组织生产队进行过挖掘,可越挖越大,数丈下去也不见底,只得作罢。石舌看着我,我牵着小羊,就这样我们一天天长大。
玩伴章统的父亲偏不信这个邪。冬日,赶牛犁田时,随手拿牛鞭子抽了二下石舌。深夜,他家突然起火。大火是从最不易起火的地方——羹橱脚下烧起来的。火焰像是从魔盒里放出来的魔鬼,被风用手一指,嗷嗷怪叫着,几下便蹿到了房梁顶。全村的人都起来了,他们从温暖的被窝里迅速爬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往火场。大桶小桶的水往火场里倒,但对已着了魔的大火犹同杯水车薪,根本不起作用。有的人想冲进火场里抢出些有用的东西,却发现滚烫的火焰卷来足以将人烧焦。人们呼天抢地,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到天亮时,原本并不牢固的老房子已化为灰烬,片瓦无存,给本就苦寒的家庭添霜添雪。说也奇怪,相邻的几户人家除倒掉少量瓦片外竟完好无损。事后,村里人都怪章统的父亲,那天不敢抽打石舌,冲撞神灵,招来了天火。此后,谁也不敢去触碰石舌。
世上没有什么比石头更伟大的了。自从人类有了文明,石头就一直站在文明面前代替人类在说话,许多有关历史的疑难杂症都能从石头的缝隙中找到答案。这不单是石头的坚硬与久远,更关乎品性。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我们先抛开英国的巨石阵和中国的甲骨文不说,单从金字塔到吴哥、敦煌莫高窟到布达拉宫,石头叙说的历史又岂止成百上千?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变迁史就是石头的变迁史。矗立在村口的石舌是没有金字塔那样的宏伟,凝聚人类的智慧,但却也以特定符号为标志,力所能及地庇佑着乡亲乡邻,置之死地而后生。石舌“状如舌头”却非贪口之舌,更多的是耕读文化的传承与践行。打从南宋立村之时就以礼义廉耻、《章氏家训》为立身之本,处世之本。从我记事起,父母亲就教导我做人要勤俭克苦、诗书礼人。
中国十大名家训之一的《章氏家训》载:“传家两字,曰忍与让;防家两字,曰嫖与赌;亡家两字,曰暴与凶。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愤之事,休占公共之利。吃紧尽在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喜张;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中无一段道理,心昏如醉,体懒如瘫,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家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入我祠葬我茔乎?戒石具左,朝夕诵思”。村人们心存敬畏,以家训为纲,石舌为凭,耕读传家。村庄曾先后走出过二位掷地有声的人物:明初的二甲进士章朴和民国时的少将章镜波。之后,辈有人才出。人多地少,生存自然艰难,但石舌章村人,不下南洋,不闯关东,以就近分流之法来光大章氏人的血脉成就。从村庄分支出去的章氏有:赵家山章氏、上枫槎章氏、应家山章氏、岙里章氏和冠庄章氏,遍布县内。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石舌就没有缑城章氏人。
忽然有一天村人们纷纷传话说石舌在流泪。石舌真的在流泪了。
曾几何时,村庄里的人因钱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了个体生命的绝对自由和自私,人们陶醉在邪恶的四方孔中不能自拔。藩多拉魔盒被打开,万恶的私欲在和谐的上空横行霸道。就像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郎台》中描述葛郎台那样,在金钱面前,妻子和女儿都不及他手中的一枚金币。什么礼义廉耻,《章氏家训》,统统都被扔到了一边,再也不信石舌庇佑之说。取而代之的是赌博、六合彩、贪污、腐败、强取豪夺等黑恶势力。白天被黑夜取代,正义被邪恶遮蔽,天道遭劫。村里的老人们说,石舌章风水没了。风水来源于阴阳八卦,是《易经》的重要分支。先祖们在选址建村立户时,大多有过风水的考量,最不济的人也不会抛开水源地的择吉。天地人和水为先,粮食次之。石舌章村就曾有富足的水源而让四乡八村的人们钦慕不已。但是现在,村庄却断水了。
这得从村口大溪上的黄沙说起。
由于洪水的冲积作用,大溪两旁陇起了高低不一的沙丘地,这为贫瘠的村庄带来丰富的耕作之地,花生、玉米、黄豆、小麦等应有尽有。可以这样说,这些沙丘地解决了村庄一半以上的人口生存问题。然而,人力终究无法与天力相抗衡,在洪水面前,这些农作物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冲走,直至荒芜。筑堤堤推,筑坝坝毁。好在黄沙还在,有黄沙就有价值,甚至是财富。金灿灿,亮闪闪。
水泥的诞生使建筑业有了革命性的突破,万丈高楼已非单纯意义上的汉语词汇的形容。黄沙在建筑中的比例分配与水泥一样地举足轻重,水泥离不开黄沙,黄沙少不了水泥。缑城一半以上建筑所需的黄沙均来源于村口的大溪,采挖黄沙便成了快捷的致富门路。章统因家遭火灾便早早地辍学在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不愿上中学的人之一。那时,正赶上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作为口粮,作家庭承包地,章统整日忙碌在大溪边的那块沙丘地上。但因洪水作怪,播种满满,收获寥寥。后来,得知黄沙能卖,他干脆不再耕作做起了黄沙生意。几年下来,收获颇丰,他把遭天火的老房屋重新盖起,在村里传为佳话。
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的黄沙如黄金一般,人们毫无顾忌地将它们从沙丘地中铲到一辆辆拖拉机上,源源不断地运送往缑城的各个建筑工地。巨大的需求量使得人们夜以继日,根本不在乎这是对资源的掠夺,对大地母亲的侵占。历经人生磨难的章统,却未过多地参与到后来的黄沙采挖,盖了新房后就悄然退出,他认为这无止境的盗挖要遭天遣,便与他人另谋生路去了。
然而,膨胀了的私欲如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很快,黄沙就枯竭了。这时,人们开始把私欲的目光瞄向地下,地上有金山地下有银矿。于是,大溪被一段一段地分割。挖沙船出现了。断水的原因就出在这挖沙船之上。一艘大型的挖沙船,落水架可延伸到地面五十米以下。机器开动,地底下的黄沙被源源不断地抽挖出来,同时,直径两公里范围的地下水也随即被无情地倒抽而出,地表的平衡被打破,地球母亲被钻成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先是村庄里始祖墓旁边的井干涸了,继而村庄里别的井也干涸了,后来,连村庄引以为豪的穿村而过的小河叉也干涸了。挖沙船挖走的不单是黄沙,更是全村人的生存命脉。未见那个政府部门来追责,也许,还被作为改革开放的政绩在歌颂呢。人们开始变得惶恐不安,但谁也没有办法,因为挖沙船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可以杀人放火,不择手段,却绝不允许村人百姓们点灯说活,谁要是不听话,举报上访,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刀枪相向。被砍伤住院的何止一二人,更有甚者被逼远走他乡。
人以群居,物以类聚。有权的人和有势的人相互勾结,不但盗挖黄沙,扼断命脉,还大肆侵吞国家集体资产,买卖土地,占山为王。他们说,无毒不丈夫,有钱就有一切。后来,连依法拥有的人手一本的承包田土地证我们村也没有,原因是土地被贩卖了哪来的证?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既然黑白颠倒,无视国法,既然藩多拉魔盒已被打开,魔鬼横行,那就有人坐地分赃,开设赌场,做六合彩,吸毒。许多只能想想的,或只能是在电视里能看到而现实不可能碰到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在村庄上演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凶神恶煞般,俨然黑社会排场。在这样的场合下村人是没人敢说不字的,背后敢怒,当面不敢言。开赌时,上百辆轿车云集,赌资上百万。山已不是山,人已不是人,现实版的影视剧。每逢周二、周四、周六的晚上,买六合彩的人堪比大礼堂看戏还热闹,熙熙攘攘,我问你猜,实在猜不出,就去问“黄大仙”,“黄大仙”说牛就买牛。天可以塌,手中的牌不可以丢,十二生肖更不可以忘。许多买煤气的钱、买米买菜的钱也都被先用来买六合彩,他们相信,押下就能一夜暴富,天亮就能升天为神。人气要多旺就有多旺,场面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关键还无人查处。难怪有传言说,这里是缑城的澳门,缑城的香港。我从不相信世界有巧合这一说,更多的不过是命运的安排,无法确定村庄的这一劫难何时能过去,他们用无知撕碎的不只是村庄和《章氏家训》。还包括人心与道德在内。
石舌在哭泣。村庄也在哭泣。
有位哲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历史是诱人的,现实是丑陋的。我宁愿相信我们这个有着千百年的石舌之村成为诱人的历史,却不愿成为肮脏而丑陋的现实。其实稍加注意,祸害村庄乱象的并非所有,而只有三个家族,书记章友成家族、人称“五虎上将”家族和“牛头”家族。他们上通天庭,下管地狱。但我坚信,邪终不能压正。假如,若干年后有石舌站立的这个村庄还在,还未被他们侵吞殆尽。那么,我们还活着的子孙后代们,我们强大的国法,是否还会放过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呢?
一部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不仅是它的语言的射程,更有一个民族的历史与他人交流,一块土地的血泪与他人交流,一段心灵的暗伤与他人交流,一个社会的腐败与他人交流。
我要战胜那个由邪恶堆积起来的灰暗的黑洞,击中不公社会的痛处,解除时尚强加给我的魔咒,否定特权。在风云激荡的语言中起锚并驶向凶险的彼岸,重获一次新生,凤凰涅槃似的。这是语言赋予的我唯一选择的权力,与我生命中偶然出现的、难以理解的暴虐同祖同宗。
恒久的怀念
◎石舌
事实上,我一直相信人的生命体是一件捧在手心里的易碎的瓷器,稍不留神,便会落地粉碎。我们又缺少一双能捧牢生命之瓷的巨型手掌——一双冥冥之中能掌管万灵之命运的巨型手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碰撞,小心轻放,让摇曳着的生命之途,延长与死亡相遇的时间。然而,死亡却无处不在。它像是长在大地上一只狰狞的眼晴,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你,你却无法瞧见它。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它总伸长了翅翼在人群中超低空飞行,随时就会落到你我头上。我的学友俞国根先生就是过早地与之相遇,并因不慎而将手中的生命之瓷滑落的。屈指算来,学友中已不止他一人了。电话是那天下午二点,俞国根先生的助手敏小姐第一时间从杭州打来的。她沉痛地告诉我俞老师离世的消息,遗体暂被安放在太平间,问我们是否要作最后的告别。我大惊,脑子顿入虚无,只一个劲地冲手机喊:等我!等我!挂电话时,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死亡的声音:我们都是公平的,他太累了。太累了?可以替代么?我刚要辨解,那声音就消失了。当天晚上我们赶往杭州,鉴定结果表明猝死。医院的太平间我看到了一张熟睡着安详的脸,与小时候他睡着时一个样。死亡在瞬间诠释了人生的全部意义。要说用一只猴子作向导而筑起的宁海缑城,你可能都不信,但当年猴子的足印确实清晰地表达出了缑城的轮廓,且蕴含了儒道风骨,千年不衰,更兼有孔庙、城隍庙的庇佑,使得小城的人具有朴实耕作之外的胸怀。缑城南门一角,有一条弯曲的小河汊,河汊里布满鱼蟹,河水缓慢的节奏承载着周边上百亩水田粮食的收成。俞国根先生就出生在这条小河汊的边上。年少时,我们常在一起摸鱼捉蟹。有一天,刚发过大水,我们放学归来,看到小河汊里的鱼比平时多出许多,他看后脱了衣服就跳了下去,我们纷纷仿效。当阳光从我们光滑的屁股上滑落时,正是我们捉鱼用劲时,直到天摸黑。他把抓到的鱼和几个蟹一起用衣服包起抱回家,而书则被遗忘在了小河汊……凭着先天的柔韧、曲折和对秩序的绝对服从,他从小县城考到了大都市,从懵懂少年变成了一名坚强的法律卫士:新中国首批法学硕士、高级律师、浙江省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创办人之一。功成名就,但他对上流社会的虚已委蛇很是排斥,对权利、地位、名誉、富贵总嗤之以鼻,相反,对道义、良知、公平、责任感看得很重。他的妻子章晶女士在社科院工作,地道的杭州人,就因为俞国根身上有一股男人的担当和责任心吸引了她,使她爱意萌发,并最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这个乡下人。最让俞国根难忘的是他的母亲和姐姐,为了他的学业,姐姐的婚事一拖再拖,母女俩起早贪黑,咬着牙帮助俞国根完成学业。工作后的俞国根记得这份爱,每年都数次返回家乡看望母亲家人,婚后更是携妻儿一道来。每一次回宁海,总要与我们同学相聚、畅谈,面上的应酬他是能推则推。他的母亲姐姐都是诚实的善良人,我们每次去他家总要被留下吃饭,有些同学借故溜出,碰上不识相的我,每次总是吃饱喝足而归。当然,我与俞国根的同学情谊也就更深一些。后来,当他得知二个外甥(我的外甥和他的外甥)都进入宁海法院工作时,他由衷地高兴。每当我们聚在一起时他说的最多的是道义和人品,同时,他还主张我们都去考律师,用法律来捍卫人生。有一次闲聊,当我问及法律的最高境界时,他脱口而出:“天下无讼!”。他认为,法律的公正体现在公平,国家的公平,人民的公平。“贞观之治”和“康乾盛世”并非是靠国家有多强大的法律制压下的昌盛,而是整个民族民心对道德基准的认可与践行,故才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景象。在改革开放的初始年代,他就有了法律回归的夙愿。住在水角凌的另一学友胡坤家曾无故被邻居告上了法庭,说是他家进出的路侵占了邻居家的房屋。一条走了几辈人的老路怎么会是侵占?我们都不解,于是找到了俞国根。俞国根专程从杭州赶来,详看卷宗,调查取证,后得出结论说,没有侵占。在庄严的法庭下,俞国根从历史与现状对老路进行了透彻的辩析、举证,对方哑口无言,最终,他的辨护得到了法庭的支持,原告被当庭驳回,官司赢了。但他显得很沉重,我知道,他是在为以金钱为中心下的人性的扭曲而沉重,这从我与他一起从法庭走出来时就看出来了。这是他短暂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宁海开庭。进入年后,他在经济法上的造诣已是独步浙江,在北京、广东、温州等地的数次涉外官司中胜诉,更是让他姿意昂扬,为国争光。国家法制委员会特邀他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的修订,可惜时光不再。在生与死的搏斗中,他终没能捧住那只易碎的磁器,生命定格在了48岁。但他是安静的、从容的,就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有待审阅的辨护词。当他的四肢、头颅及五脏被突然到来的死亡解体时,灵魂得到了永生,在生命的另一面他以形而上的姿态展开了对死亡的审判,“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与天地同悲之类的话我就不说了。学友的离去,让我深切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与突然,好像它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如影子,随身而行。又或如多年前结识的朋友,一直在暗中默默打探你的消息,在某一时刻,譬如清寒的深夜,宁静的早晨,敲门声就突然在你耳边响起……俞国根先生的不幸离世,受到了省内外各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