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的诞生七

?李婆走后的几天,赵显闭门不出,村里的事情交给爹处理。爹的脾气不好,姐姐仍然昏迷不醒,让他心烦意乱,很多事情也懒得管。村里年长的老人们去拍赵显家的门,赵显媳妇说族长病了,起不来床。老人们转而找爹,说族长大病,要不要再去请李婆。爹说,集库的粮食让李婆十里取了二,哪儿还有粮食去请那个老妖精。老人们说,万一族长有个三长两短,村里不乱套了?爹把门一摔,放心,死不了。

?北川各个村子都有集库,村人每年课完税,总会匀出一点粮食,找个地方集中存放,为的是年谨时能糊下口,不至于饿死。这是多年前那场械斗后,赵老柴想出的办法。后来这个方法传遍北川,几乎村村效仿。按理说,官府是不允许,尤其是军户这样干的。先是县令带着差役查过几次,但由于多年后富原的大旱过于惨烈,官府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村人去了。

?老人们经常说道赵老柴当族长的事,说赵老柴曾为了集库立了一条规矩,非年谨,集库粮食只存不出,违者家法伺候。现在赵老柴的儿子赵显却为了十七媳妇破了戒,很多人就不服了,尤其是爹。爹是赵老柴喂大的,只要提起赵老柴,爹的眼泪就在眶里转。那天我关上门,目送赵显离开,爹就跟娘说了“胡儿海”的事。其实“胡儿海”一役,死了不止赵休爹一个,赵老柴也死那了。是被蠕蠕骑兵用锤子砸倒,把头割了去的。娘惊异的说,怎么不见人提起这事?爹说都顾着跑呢,谁还管谁啊。事后赵显也不让说,只说老柴爷不见了,等过了一段时间才说死了。娘不解赵显的做法,说,那老柴爷的爵位......这个时候爹开始骂赵显,他连他爹的规矩都敢破,还爵位呢。祠堂里跟我人五人六的说大道理,背地里来这一套,真是个畜生,早晚攮死他。说完,爹拿眼看我。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钻被窝里睡了。

?赵显闭门不出的几天,村里甚是平静,没人提十七媳妇和姐姐的事,也没人提那一车粮食的事,更没人提赵显,除了那几个族里的老人。所有人好似在躲避什么,又好似被祖上托了梦,已经预知未来将要发生什么,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低,除了赵猫娘说爹为了一泡尿把我放倒又提起来时声音有点高,其它时间,村里只有鸡飞狗跳的吵闹。

?李婆走后的第三天,赵老林回来了,车轴吱扭吱扭的,停在赵显家前要见族长。赵显仍是不见。托媳妇送给赵老林一袋大豆。赵老林转而往我家走来。爹知道赵老林有事,需要人拿主意,也是不见。只是他没托娘打发赵老林,而是隔着院门说北洼子族长只有一个,该找谁找谁,还轮不到他管。赵老林很执拗,赖着不走,也是隔着院门说了一件事。爹听后连忙打开院门问,莽荡山出歹人了?赵老林恩呐一声,很肯定。爹脸色不好看了,走,找赵显,哦不,找族长去。赵老林一把拽住爹,从怀里摸出两串铃铛,说是李婆给十七媳妇和甘妹的,绑在脚腕上,一个招魂,一个驱邪。爹没说什么,一把拿过来揣到怀里。

?爹和赵老林谈话的时候,我正要进家门。本来我是要劈点柴火的,结果在大槐树下碰到赵猫和赵休。赵休成侯爷了,没看我,直着眼走了。赵猫擦着鼻涕,嬉皮笑脸的对我说,听说你是躺着尿尿的。我心里直骂赵猫娘嘴巴碎,说,你听谁说的?赵猫说,听说听说,听说的呗。我说,听说你娘用擀面杖操自己的X生的你哩,是不是?赵猫有点色变,没接茬,仍说,你尿一个我看看,给你果子吃。我说,吃你奶奶个嘴。就和赵猫打起来。赵猫这小子平时呆头呆脑,还是有把子力气的。没两下,我就躺到了地上。赵猫一腚坐在我胸口连忽了两巴掌,我蒙着头来回躲闪,喘不动气。赵休离老远喊,行了,猫儿,打两下行了。跟尿都憋不住的人一般见识,也不怕跌老爷们儿的价。赵猫停手了,呼哧呼哧地说,你还打不,还打不,啊?我没回答,瞅着赵猫停手的机会,照他的家巧儿捣了一拳。赵猫捂着裆滚到一边,杀猪一般的嚎。赵休见状,跑过来要揍我。我两腿一蹬,来了个后滚翻,抽出柴刀,喊,信不信我劈了你,信不信!赵休停住了,一把扯起还在嚎的赵猫,笑着说,侄儿,有种。说完带着赵猫走了。看着他们走进茅草地,我才返身往家跑,打算也和赵显那样,在家里藏个几天。爹却没让我进门,而是让我头前去找赵显。

?开门的是赵显。我喊了声爷,傻呵呵的站着笑。爹一闪身进了院,嘴巴嘟囔,你倒是舒坦,一个人躲清静呢。赵显没搭话,冲赵老林喊声叔,老林嗯哪嗯哪,背着手也进了院。赵显又看了看我,嘻笑着说,你进来啵?我说嗯哪。

?赵显家的院子不大。地夯得平实,中间是碎石铺的小路,路两边分别种了杏树和李树。还未到结果的时节,杏和李子只是开了花,院西边一片粉红,院东边一片白。不过李子的叶已经成型,尖锐修长,花瓣洁白,中间簇着金黄的蕊。而杏树没有叶,弯曲的枝丫上,粉色的花朵局促在各处。赵显家的杏树李树都不高,果子倒是结的多。这是赵显娘平日打理的结果。自那个蠕蠕女人进了家,老人便足不出户,不问世事,心思全放在了树上。

?赵显娘坐在院东头的石墩上发呆。青石的墩子,赵老柴在石山后捡的。一共四块,天然的圆滑,砸了个大概齐,用凿子一点一点修成了能坐的模子。青石墩杵在堂屋门外,头顶就是一片李树的枝叶。赵显娘喜欢坐在正北的那座石墩上,近看有树有花,远看大门外有人有景,足不出户,也觉得格外踏实。这几天赵显躲在家里没出去,赵显娘依然坐在习惯的位置。见我们进来,拄着桃木棍连忙起身。爹一个箭步向前,扶赵显娘坐好,然后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奶。赵显娘眯着眼,说,来啦。赵老林跟着大声大气,说,嫂子身体好啊!赵显娘说,听得见,听得见,他叔。赵老林说,哦哦,找了一个石墩子坐了。我和赵显最后进来,赵显抚着我的头,往前一推,娘,看谁来了。赵显娘端视半天,这不是那个小谁吗……爹说,小六儿,您老的重孙。赵显娘说,咳,都长这么高了。我嘿嘿傻笑,往上颠了颠脚。爹骂道,兔崽子还不赶紧叫太奶。我也是一跪,提着气叫了一声太奶,声音脆响。赵显说,娘,您该出门走走看看了,族里的青瓜蛋子都长成大人了。赵显娘笑了,没看赵显,说,我为什么不出门,你心里还不清楚吗?转头往屋里喊,赵显他媳妇,下面,家里来贵客了。赵显僵着笑跟赵老林和爹说,叔,侄,陪我娘说会话,我去厨房看看。赵老林和爹不自在的哦哦答应。赵显娘说,我去看就行了。娘再老也是女人,份内的事;你再年轻也是族长,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赵显娘起身离开,爹要扶,赵显娘支开爹。爹说,六儿,赶紧的。我颠颠地上前搀着赵显娘的胳膊,赵显娘很高兴。

?院子西边有一间厢房,是赵显和他媳妇住的,厢房和堂屋夹角处是屯柴火的棚子,棚子北边又是一个拐角,有间用板子支起来的小屋。小屋的顶是用泥和黄草糊的,上面竖着一个烟熏火燎的烟囱。

?赵显媳妇在案板前擀着面,灶台上的大锅里烧着汩汩冒泡的热水,一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孩子正撅着腚,往灶里添柴。孩子的脸花里胡哨,头发上落满杂草,一件宽大的粗布衣服罩着,显然是冬天的棉袍刚拆过里面的絮,现在又穿回到身上。

?孩子添好柴,托着腮发呆,两只眸子闪亮,腮边是眼泪流淌过的,已经发干的白痕。赵显媳妇手脚凌乱地用刀将擀平的面皮切成条,孩子除了往灶里续柴,并没有多少帮赵显媳妇的意愿。赵显媳妇流了一头的汗,两个肥大的奶子油腻腻的在衣服里来回晃荡,坠的身子直往前探。她抬起腰,擦了擦额头,长叹一口气。看来做一锅面条对她来说,还是不够熟练。

?赵显娘咳嗽了一声。赵显媳妇一哆嗦,转身叫了声娘,吩咐灶台边的孩子给奶奶拿凳子。孩子不情愿的将自己坐的凳子交给赵显娘。赵显娘面无表情,坐了下去。孩子则靠在柴扉旁,拿起一根草芥放在嘴里嚼着,还不住的看我。我有些不自在,肩膀向背后掰了一下,胸脯挺得很高。赵显娘对我说,六儿,这是谷儿,你得叫他叔。我没搭腔。我不喜欢这小子。

?孩子胳膊交叉放在胸口,嘴里的草芥咂地滋滋响,两只黄色的眼珠透着冷光。孩子的眼神让我想起赵休,怎么族里的崽子们尽是这种角色。赵显娘说,喊比自己小的叫叔是不习惯。不叫就不叫吧。我又没搭腔,这不是习惯与否的问题,放以前我可能很痛快的喊了,只是今日赵休的表现,让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拒绝来自别人的挑衅。

?孩子擤了把鼻涕,擦在柴扉上。晃晃悠悠要走。赵显媳妇弹着舌头喊,谷儿,端面。孩子又晃晃悠悠,进了厨房,一手端一个碗,斜了我一眼。我冲赵显媳妇喊,奶,我搭把手。赵显媳妇说,使不得,我来。赵显娘说,六儿,你是客,这种事让你奶干吧。我说,毕竟我还是您们的孙,应该的。赵显媳妇看看赵显娘,赵显娘笑笑,还是六儿懂事。赵显媳妇连忙将剩下的两碗面放在面板上,这是怕我烫着。我说,就用手哩。说完端起碗就走。

?北川用来招待客人的碗都很大,个顶个厚重且深底薄沿。一碗米汤或面,都得水溢食冒尖。不然就会让客人觉得受了怠慢,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给客人上饭也是有讲头。客人坐着就行,上饭上菜,沏茶倒水全由主家代劳。客人帮忙得得到主家许可,否则主家也会不高兴。另外就是主家上的大碗不能撒汤,撒汤是在打发叫花子。为了不被客人骂,一般主家都会用木盘托着大碗,这样稳当。

?现在,赵谷用手端碗没别的意思,就是在向我示威哩。看来这小子有把子力气。我打定主意,决不认输,赵休都奈何不了我,你这小崽子又能怎样。

?我攒了攒力气,腕子绷紧放平,拇指在上扣着碗沿,四指在下撑着碗底,步子迈稳,还不能太快,跟在赵谷后面向院子走去。赵谷慢慢悠悠,不仅腕平,连胳膊都往两边伸展,宽袍大袖没能阻碍他的步伐,一头乱发俏皮的随风飘动。我两眼盯紧赵谷的碗,只要汤水撒出,就是我的胜利。不巧自己的左手没了力气,拇指一滑,竟插到碗里。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拇指传遍全身。这种感觉痛不欲生,是血肉在滚汤里涮。和赵猫打架已经让我的拇指蹭破了皮,现在伤口正端端的泡在热汤里。疼得我眼角都是泪。

?爹和赵老林正与赵显谈着事,脸色阴沉沉的。见我们端着碗走来,离我们最近的爹没动。赵显连忙跑过来接。赵显说,哎呀,汤汤水水的,怎么没让你娘拿个盘托着。赵谷说,有人不服我哩。连叔都不知道喊。说完把碗放在爹和赵老林面前,没撒一滴汤水。赵显也把碗放好,说,就为了个这?你这娃心咋这窄呢!赵谷没说话,想走。赵显说,给我站了,你不是嫌弃人家不喊你吗,怎么现在你不喊人了?赵谷说,他不喊我也不喊。爹和赵老林打着哈哈,不喊就不喊呗,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赵显急了,不喊就不准走,等什么时候想喊了再走。赵谷往旁边一蹲,我还能走哪儿啊,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让迈,除了厢房就是厨房,嫌我丢人是不是?等我去北边给娘拿个侯,到时求我出门给你长脸我都不去。赵显啪地往桌上一拍,碗里的汤洒了出来。赵老林连忙劝,孩子不懂事,不懂事,那个谷儿,找你娘拿点蒜,吃面不就蒜不香。赵谷仍是不走,赵显恶狠狠地瞪他,说,怎么生这么个玩意儿。吃,叔!侄!六儿,你也吃。让他在旁边看着!赵谷满脸不屑,放了个屁。

?从赵显家出来,我已经撑的道都走不稳了。赵显媳妇做面的技术不熟练,味道倒是不错。面条不仅劲道,还粗,吃进嘴里有嚼劲。面上还浇了一层黄豆做的酱,和面条拌匀实,就着蒜,满口留香。娘做的面远不是这样,清汤寡水的,面条细,一碰就碎,滋味都没咂着,就滑到肚子里,让人都不知道在吃什么。赵显媳妇的面我是吃了三大碗的,平端着,筷子在里面搅和,实实在在,都拨不动。外加上一旁干瞪眼的赵谷给我当佐料,心里一高兴,便吸溜吸溜地山响。要是换做赵猫,早气得一边打滚去了,赵谷却只是笑嘻嘻,直直得看,待我吃的高兴,连连努出一串屁。我笑笑,想,就是你对着碗放屁我也不在意!

?赵显、爹和赵老林仍在说莽荡山出歹人的事。事情比较蹊跷。按说年景好,不该有歹人出现。赵老林笃定的说,有,二三十号人,拦着马车不让走。要不是李婆面子硬,那一车粮食就被劫了。爹说,什么打扮。赵老林说,好像都用炭灰抹了脸,领头的年纪不会太大,估摸着有个十六七。这伙子人不得了,跟早年那几个歹人不一样,衣服都是一个色。连手里的刀都是一样的。赵显说,那刀跟我们拿的一样?赵老林想想,说,一样。赵显眉头皱成一团,除了回来的,廉字军都在北边,这帮人怎么会有军刀?爹说,莫不是南洼子?赵显说,不可能,军户打家劫舍,那可是要掉头的。这段时间让族里人少去南边,咱们去一趟县里,看周大人怎么说。顺便把牛领了。明天,就明天。侄儿,你把赵五仁和赵五义叫上,我们几个一起。

?三人商量停当,我也吃饱了。爹和赵老林要走,赵显送到门口。爹突然说,你的病好了?赵显没防备,啊,啊,好了。爹把手从怀里掏了出来。赵显问,怎么了,吃的五谷杂粮,还不能病了?爹没说什么,跟站在后面的赵显娘说,您老要保重身体,多出来走走。赵显娘说,是该多走走了。

?来到村中央的桥边,赵老林说要回,走到自家门口,老远喊,别忘了铃铛。我故意问爹,啥铃铛。爹说,李婆给你赵显爷的铃铛。我说,有啥用?爹说祛病救灾。我说,那你为啥不给他。爹笑了,他病好了。

?翌日,爹收拾妥当,站在姐姐旁边看。姐姐仍睡着,脸色红扑扑的。爹撩开被子,那串铃铛正绑在姐姐的脚腕上,油光发亮。说来奇怪,爹回家给姐姐绑上铃铛,晚上姐姐竟能喊娘了,还喝了半碗面皮汤。娘高兴坏了,嘴里不停唠叨傩神保佑。爹不作声,没说傩神好话,也没说李婆灵验,脸色却好看了许多。姐姐喝完汤还要吃黍面馍馍。爹没答应,说人长时间没吃饭,猛吃一顿会撑破肚子。娘本来要去和面的,听爹这么说就罢手了。她实在想姐姐快点好起来,不敢节外生枝。爹看娘心情好了些,便说要去县里的事。娘迟疑片刻,说,你们这趟回家,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才两三天就出了这么多事。是天不佑咱们了,还是祖宗不佑咱们了?爹说啥佑不佑的,那个李婆不是说了吗,万物皆有数,是早就定好了的,咱只能伸着脑袋受着。娘说,那啥时才是个头啊,这么多年,遭了这么多罪,不仅大人担心,孩子也跟着受牵累。那年村里传你们都死在“胡儿海”,吓得我见了红,甘妹还没熟透就落了地。你看甘妹现在这样子,瘦的跟只小鸡似的……娘说着说着要哭。爹打断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甘妹受了这么多苦,天以后肯定会加倍回报她的,熬吧,仗总有一天会打完,我和小山回来就不走了。娘擦了擦眼角,看着我,六儿不能去,家里得有个男人照应。爹说,没打算他去。我心里嘀咕,我也没打算去。

?爹要出门了,离家前嘱咐我把昨天没劈的柴劈完。我答应了。爹还说也就两天时间,不准惹娘生气。我也答应了。爹又跟娘说等甘妹醒了,多带她出去走走,别老窝家里。娘说,你去北边前都没这么啰嗦。爹脸一红,把绑腿系紧,去找赵显了。

?爹走后,我匆忙地回到桌前捧着碗喝米汤。姐姐逐渐好了,胃口也大开,昨晚都吵着要吃黍米馍馍啦,以后几天还不把前几天没吃的东西给补回来?趁她还没好透,自己先多吃点再说。娘正好帮姐姐梳头,看到我的吃相,说,没人和你抢,瞧你那点出息。我说,得砍柴哩。娘说,我还不知道你。姐姐哧哧地笑,小脸没有睡着的时候红,但也粉粉的,很是好看。我从没喜欢过姐姐,我一直认为她在吃的方面,是我一生的对手。姐姐为了抢夺我嘴里的那份食物,可以不择手段,在娘面前挑我的毛病,是她惯常的做法。娘多数时候不会因为我的一些错误禁止我吃饭,但我总会被姐姐在饭桌上的举动,气得吃不下。这样姐姐就有了不少能够多吃一些的机会。虽说一段时间后,我适应了姐姐的伎俩,进而锻炼到赵谷在我面前放屁都能岿然不动的大吃大喝。可姐姐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让我有时拿起筷子就倍感压力,以至饭吃了一半才能感觉到食物给我带来的乐趣。姐姐没足月就生出来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娘没在我面前提起。她是在和赵休娘诉苦时,我偷听到的。那天,也就是“胡儿海”战役结束后几天,娘没兜住姐姐,赵休家的天上,下了一场血雨。两个不该一天降生的人,因为一件事的发生,成为有缘人,这多少让一个寡妇和一个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成为寡妇的女人唏嘘不已。后来赵休娘还和我娘订了儿女亲家,只是姐姐在未来的岁月没怎么长个,赵休娘也就不提这事了,而娘似乎也没在意。但娘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姐姐时常因某种声响或陌生人的造访惊地大睁双眼呼吸急促。娘认为这个毛病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娘给姐姐扎了满头的小辫。这是为了驱邪。若在以前,这种滑稽的造型定会让姐姐一万个不满意。现在姐姐大病初愈,人有时还恍恍惚惚,也就让娘任意摆弄了。梳好头,娘从大锅里拿出一碗特意给姐姐蒸的黍米馒头,旁边还有两枚不知从哪搞来的鸡蛋。姐姐看着我,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将一枚鸡蛋在桌上磕了磕,往我面前一递,六子,你吃。我说,你吃,你吃哩。眼泪直往外涌。我用手摸摸鼻子,娘,我走咧。

?姐姐的举动让我吃惊。同时我对自己变得礼让有加,感到疑惑。这不该是我平日的作风。走到桥上那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我用手搭在额头,试探自己的热度,心里充满了恐慌。

?赵猫娘打开门,回身端出一盆脏水泼在路上。这盆水是刚给十七媳妇擦过身子的。村里的习惯是家里有人生病,会把吃剩的药渣泼在门口,让路过的人把晦气带走,病就会好得快。十七媳妇没病,赵猫娘没药渣可泼,干脆泼起水。赵猫娘看见我,说,六儿,你姐好了没有。我不想理她。加快脚步往前走。赵猫娘跟自己说,这小王八蛋,急等尿尿啊。我转身说,你娘才急等尿尿咧。赵猫娘拿着脸盆往我这赶,脚一滑摔在地上,站起来呸呸直吐唾沫,叫道,猫儿,猫儿,你娘被人家欺负哩。猫儿!日娘货,又死哪去了。你娘被欺负哩!呱嗒把门关上了。

?你还能指望猫儿?你家鸡都让他孝敬别人了。赵猫娘有时鸡贼得很,有时却迂得出奇。她儿子就是个外拐子,一刀劈了半个耳朵,当时没跑去给赵休当儿子就不错了。我捂着嘴笑,屁放地哧哧响,可能早上吃地太快,肚子里进了气。我顺着路一溜小跑,往祠堂奔去。

砍柴这种活不像下地,把式再好,也得靠运气。去哪能砍的多又好,要先寻思清楚。有的地方柴好人多,比如祠堂周围老祖种下的那片树林;有的地方柴孬人少,比如靠近南洼子的茅草地。虽说烧什么柴都可以让族人囫囵个半饱,但族人还是很讲究柴的耐烧和火旺。像南洼子那种草是不耐烧的,又因为靠近李家,所以去的人很少。而祠堂这边的树林不仅生得旺盛茁壮,地上枯枝繁多,最重要的还有一片死去多年的栗子林可供族人劈砍。族人也就没必要为了柴火跑太远,直接从青石路下来就可以回家了。但族里对祖业的管控却是非常严格,每任族长上任,都会提醒族人,祠堂周围的树林是祖业,轻易动不得。有时还会把一些犯了忌讳的族人,连姓带名的拿出来奚落。就算那个人早已死去多年。还有更极端的,给私动祖产的人造了一本名册,是为“不孝录”,摆在排位下方供着。羞得一些犯事的族人举家外迁。赵显上位后,也拿这事提醒过族人,只是那时已是军户,族长经常带领大家驻北抗蠕,留下来的族人就偷着去祠堂砍砍柴,打打果子。赵显回来几次,也没怎么管。

?今天赵显一大早出了门,去往祠堂的路上比平日多了不少人。大家仍有些忌惮族规的威严,一路上说话的很少,直到那几扇红木门立在眼前,族人几乎都是蹑手蹑脚,生怕吵醒里面睡觉的祖宗。一群麻雀从祠堂的正脊落到伸出院外的榆树枝上。树枝微微颤抖,榆钱咕咕噜噜的,似乎就要滚落下来。背着草篓的半大孩子,拿着筢子柴刀的年轻后生,扭着腰肢的娇小媳妇,喘着粗气,直捋头发的老嬷嬷,都被榆钱馋的直咽口水。人们的眼睛盯着那串果实无法移开,脚步越来越迟滞,好像长满了根。突然,一只巨大的老鸹自西向东划过族人的头顶,一串白屎从尾后射出,滴啦在榆树的枝梢上。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缩了下脖子,游弋在果实周围的魂魄又返回到各自的身体。祖产说是给你的,祖产又不是给你的,祖产一直都是祖宗的。

?祠堂坐北朝南,院西院东都是茂密的树林,老祖在高山生成的崖壁上,建了祠堂,又种了杉树、枫树、山槐和刺松。老祖种的树高大粗壮,败叶和脱落的枝丫都是上好的柴火。尤其是刺松的针叶,枯黄易燃,枝干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油性,烧起来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后来有人在老祖所植的树木空隙间种了许多栗子树。不知这位先人当初怎么想的,也许是为了发扬传统;也许是为了能在族谱中留下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没想到栗子树的不断成长和后来结出的饱满果实引得族人蠢蠢欲动,并直接导致“不孝录”的诞生。然而“不孝录”的出现并未起到吓阻族人的效用,相反却让一些本能在此繁衍生息的家庭,因为一个人的错误,放弃土地背井离乡。这又直接造成北洼子的人丁总是无法兴旺。好在栗子树林与那片水塘一样,在某个时间突然死去,“不孝录”这才随着族人日渐消减的欲望,慢慢失去了威力。

?赵显一直想销毁这本册子,曾和族里的老人商议过,老人们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倒是爹激烈抗议,说赵显数典忘祖,赵显只好作罢。现在这片栗子树断裂倾斜,横躺竖卧在林间,变成了上好的柴火。族人对它们枝丫和断木所表现出来的耐烧与火势青睐有加,刀子劈斧子斫的,似乎栗子树林总也砍不完。我没有太多力气消耗在劈砍断木上。只能用柴刀砍些枝条,如若有的枝条能落到地上供我拣取,自然是最好的了。但这种便宜事一般都要靠抢。

?一个拿着长篙的后生光着膀子在前面开路。长篙挥舞,头顶的枯败枝丫和叶子像雨一样的落。后面有几个孩子簇拥一起,飞快的将树叶穿在荆条上,等树叶集了厚厚的一串,再捋到草篓里。这种活一般都是几岁的孩子做,腰腿柔韧,不知累,起起伏伏,鸡啄虫似的。再大一点,如我这样身轻如燕的,则会爬到树上砍树枝。但迫于气力有限或砍掉的树枝都到了别人手里,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按理说,那些倾斜或横卧于地的断木,应是我最好的选择。但这种便宜都被更强壮的后生占了,偷偷摸摸砍几段,是要挨揍的。所以砍柴的时候,每户要么兄弟姐妹齐上阵,有个照应;要么长辈带着孩子相互配合,有时遇到什么大人不方便做的事,交给孩子完成就行了。

而我在这群人里是不占优势的。一来忘带草篓,少了拣树叶的机会,二来我的年纪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抢了别人的,不能像小崽子那样撒泼耍赖;偷了别人的,后生或老娘们说打就打,不会顾忌我的皮肉能不能经得起。若是娘在就好了。起码别人碍于面子会忍让三分,偶尔我还能仗着娘,和别人犯下浑。但娘要照顾姐姐,我也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单打独斗。

?工具的局限及无法融入的孤独,让我逐渐脱离队伍。远处的后生和孩子,分别占据一块地盘的男女,只剩下忙碌的背影。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斑驳在他们身上,而我的胸前和脚下却笼罩了一层阴影。我用柴刀挥打身边的花草,用脚踢起腐败的树叶,竭尽所能排解内心的烦闷。集体劳动中最要命的就是别人硕果累累,自己一无所获。现在这种向他人彰显自己无能的屈辱充斥全身,竟激起了我的破坏欲。我寻见一垛荆丛,用柴刀割下几支嫩绿的条,编了一圈绿幽幽的头箍戴在头顶。然后冲一个一直拿眼看我的小崽子扮了个鬼脸。小崽子被我逗得想笑。就在他还未完全绽放笑容的瞬间,我突然变脸,发出一串凄厉的喊叫,小崽子吓得一哆嗦,呜哇一声放开喉咙大哭,手里还攥着大人用青草给他编的绿头蛐蛐。我一把夺过蛐蛐,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返身边舞柴刀,边大声呼号,朝最近的一个老嬷嬷扑去。老嬷嬷转身就跑,回头看我之际,自己脚下拌蒜摔了个跟头。她的一篓枯叶,被我一脚踹到天上。叶子从头到脚淋了一身。嚎哭的小崽子喊娘了,有些人转身朝我这边看;坐在地上的老嬷嬷愣了片刻,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但脑中想的,与身体做的相互抵触,已分不清究竟哪个部位还能受到自己控制。看到平日对我和颜悦色的老嬷嬷,变成一个被愤怒扭曲面孔的陌生人,我害怕起来,我已经想象到接下来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我没有收手的意思,我打算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用一个疯狂去颠覆另一个疯狂。

?小崽子的娘背着满篓的叶子向这边跑来,她还没确定怎么回事。小崽子呜呜噜噜说不清楚话,急得他娘发了脾气。我转到小崽子娘身后,看准篓子,又是一脚,这次不仅是篓子,连小崽子娘的腚一起捎带着踹了个瓷实。小崽子娘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满脸错愕。我也吃了一惊,血液腾得上了脸。

?小崽子娘是个瘦小的女人,尖锐的尾巴骨戳得我脚面生疼。我蹲在地上揉了揉,拿眼看她。她呲牙咧嘴地也在看着我,蓦地伸出两手要抓我的脸。我轻身闪过,一路嗷嚎,向一个后生跑去。后生嬉皮笑脸的,似乎还在回味脚踹女人屁股的一幕。在我向他奔去的那刻,后生拖着长音喊,哦—六子,软不软?你个躺着尿的比站着尿的还愣。我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后生捂着肚子咯咯笑。我说,没你娘的软。后生脸色变了,提着斧头就斫,但我已经跑出很远,顺便把他砍好的木头拿了一捆背在身上。

?我的举动惊骇了一些人,更惹恼了一些人。族人辛苦半日的劳作成果,多数被我毁坏殆尽;刚才有说有笑,热火朝天的劳作气氛被我泼了一罐灯油,瞬间火冒三丈。所有人都在追我,所有人都在咒骂,而我利用树木间的缝隙东躲西藏,没了一开始的害怕与担忧,更不觉得累。我能感觉到背后都是人,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喊着我的名字,间或还听到有人诅咒我的娘和姐姐,说我们一家都是疯子,疯的有根源,疯的有传统。我在拼命奔跑,无暇反驳,只好用一串串响屁提出抗议。

?树林里的光影不断变化,硕大的叶子漫天飞舞,绿黄相间的荆条左右摇摆,柴刀掠过之处,绿草和野花落到地上,被追逐的人踩进土里。后生的斧子不敢真的往身上斫,另一个后生的长篙倒是在背后划过一阵凉风。我的耳朵甚至都已听到粗重的喘息逐渐逼近,我的鼻子甚至都已闻到与马一样的臭气。我想,这下完了。

?光膀子的后生挺着长篙一次次往我两腿间续。当篙子第一次戳到我的腿肚子时,我就意识到他改变了战术,摒弃莽干,准备巧取。为了不让他得逞,我有意识的在高速奔跑的情况下,加入了左右纵跳。这多少打乱了我的节奏,同时也浪费了不少体力。最后,当后生再次拿篙子戳到我时,我像被蛇咬了似的,蹿得老高,落地时脚尖绊在一条树根上,摔出去老远。拿篙子的后生跳到我的身上,给了我一巴掌。这是在为他娘报仇哩。拿斧子的后生跑到跟前,不巧也被树根绊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和我躺到一起。逮着咧,逮着咧,后生的身后响起孩子们奶声奶气的欢呼,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刺激又过瘾,比玩家家酒有意思多了。

?后生红着脸,额上的青筋一个劲儿的跳,还跑啵?一巴掌。还跑啵?又一巴掌。后生的娘喊了,行了,别打了,我没多大事。迈着碎步,来到跟前,用胳膊架在后生的双臂上,听话,雏儿,娘没事,柴火洒了咱再拣,人打坏了罪过可就大了。转脸又对我说,六儿,想要柴火和你婶说。婶让你雏儿哥给你就是了。我闭着眼,没作声。这个老嬷嬷刚才还在地上对我骂,现在又跑到我和后生面前劝起架。这让我的脑子转不过弯了。究竟她是在帮我还是怂恿儿子下手再狠点?我没了主意,也没了回应她的勇气。突然,我想起赵伍仁媳妇说我一肚子坏水,赵显爷说有我在,族人就会生生不息的话。我不觉笑了一声,心想,人可真够拧巴的。

?后生听了娘的劝,逐渐松了手。见我脸上莫名有了笑意,又用力掐住我的脖子,你他娘的还笑呢!拿斧子的后生跟着一腿扫在我的膝盖窝那,雏哥,不能饶了他,脸皮都比墙厚哩。我慌了,我很想和他们解释。可一寻思,有些凑巧的事,根本无法澄清,说得再多抵不上一做。想到此,我只好缩了脑袋,挤眉弄眼儿的准备挨拳头了。就在后生抬起胳膊攒劲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一旁响起,粗粝生涩,还带着一溜哨音。赵谷蓬头垢面的,抱着一根断裂的栗子树杆冲了过来。

?赵谷还是那个鬼样子,花里胡哨的脸,两颊是泪水划过留下的瘢痕。眉眼谈不上周正,却比族人的有棱角,长得不像赵显,和他娘一样。赵谷披着一件蓑衣,上面插满了带叶的树枝和长长的青草。一头乱发弯曲蓬松,向四周(炸)煞着,鼻子和嘴巴之间架着一溜用柳条编的假胡子。赵谷把宽大的袍子撩起,扎在腰间的荆条上,方便奔跑。两条腿几处淤青,膝盖以下灰扑扑的,缀着泥点。

?赵谷的现身出乎所有人意料。那身奇怪的装束不人不鬼。一只胳膊夹着一只胳膊端着的栗子树杆,支杈在前根须在后,显的头轻脚重。为了保持平衡,赵谷特地在树杆前端绑着一条布带,带子下面还坠着一块石头。很明显这条布带是他平日用来束腰的。

?族里除了几个老人和赵五仁媳妇,很少人知道赵谷是谁。见一个长着蠕蠕样貌的孩子,抬着比胳膊还粗的树杆直直跑来,两个后生一个松开抓我的手,就地寻了一个木棒;一个拣起掉在地上的斧子扬在空中,摆出一个准备应战的姿势。两个后生都是刚从北边回来的壮勇,身手敏捷,配合默契。待赵谷进入攻击距离,便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迎着赵谷奔去。

?赵谷咿咿呀呀,发着怪音;后生们沉默不语,身体紧绷。就在双方即将接触的一刻。跑在前面的后生向右闪身,躲过锋芒,用木棒将树杆拨到一边。后面一个则举着斧子沿另一侧,抡圆胳膊劈向赵谷。赵谷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地失去平衡,身子歪歪扭扭斜向一边,就在摔倒那刻,赵谷借着力道,将树杆往一侧横扫,惊地拿斧子的后生连忙弯腰闪躲,四处支棱的树桠从后生的背上滑过,剌出了几条血口。

?赵谷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右手一直拽着快要脱手的树杆。未等拿木棒的后生冲过来,他鼓着腮帮,嘴里念念有词,颤颤悠悠的又将树杆端了起来。赵谷不再向前,而是边用树杆来回横扫边向后退,树杆上的枝桠哆哆嗦嗦,上面挂着几块从后生身上扯下来的布条。

两个后生和赵谷保持了一段距离。第一回攻击过后,两人准备与赵谷对峙。这种对峙的时间越长越好,也是手中武器处于劣势一方惯常的做法——反正不在战场上,毋庸随时提防背后。

?赵谷的力气源自赵显,但毕竟是孩子。怀里抱着的树干又笨又粗,舞了一段时间,就有些吃不消了。赵谷冲我挤眉弄眼,示意帮忙。我痴痴地,只剩下瞪眼的份,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赵谷急了,大侄子!你想累死叔吗!我瞬时回了神,血液一涌,朝着拿斧子的后生冲去。拿斧子的后生受了伤,正掰着胳膊摸背上的伤口呢。等他反应过来,我早已抱住他的腰,照肉上啃了一口。一旁拿棍子的后生骂咧咧的跑了过来,赵谷端着树杆往前一挺,将他撞倒在地。

?被我抱着的后生疼的直叫,反身一肘子撞到我的鼻子。我嗷了一声,捂着脸躺了下去。后生借机原地转了个圈,将我压在下面。见状,赵谷丢了树杆冲到跟前,照后生的下巴就是一脚。后生两眼一翻,栽倒一边。赵谷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大侄子,跑啊。还愣着干什么!我哼哼唧唧,脑子清醒了。对,跑啊,现在该跑了,跑得了一时也是跑啊。先把那个被树杆撞倒,正爬起身的后生躲过去,再说爹和赵显的打骂吧。

?我撒开腿,跟在赵谷后面向树林边缘跑去。沿路的景色随着奔跑的加快,不停地迎面撞来。我的眼被风吹得直流泪。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赵谷的蓑衣沙沙作响,上面的树叶和绿草迎面扑到我的脸上,有几片还粘在嘴边。我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子,袖子上立刻染了一条毛茸茸的血道。我冲赵谷喊,我流血了。赵谷头也没回,啊?我提高嗓门,我说我流血了!赵谷说,哦!没有打算停下的意思。这鳖X的。我加快脚步,离他近了点,说,不跑了,跟他拼了。赵谷喘着粗气说,不行,没劲了,打不赢啊。话音刚落,我就瞥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脑边飞过,砸在前面的山槐上。是一把斧头。我想去捡,赵谷喊,来不及了。于是我放弃抵抗的念头,大吼一声,迈开步子超过了赵谷。

?我俩沿着小路冲出树林。和我们一起出来的,还有四五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鸟儿飞了一会儿,落在前面的榆钱树上。榆钱树和祠堂就那么模糊的与我俩错身而过。我的眼睛开始冒金星,鼻子被血堵住,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我张着嘴大口吸气。赵谷喊,把血咽了。我(鼻囊)了下鼻子,一股粘稠的血进到嘴里。我将血吐在了地上。

?下了石板路,那个被老嬷嬷唤作雏儿的后生没有继续追赶。他只是站在原地跺脚,惊得我和赵谷直跑到老槐树下才停下来。我俩看着转身返回的后生,瘫坐在一起。赵谷说,他叫啥?我说,谁?赵谷指了指,追我们的那个。我说,好像叫雏儿吧。赵谷没有说话,用手摸了摸嘴巴,说,胡子没了……说完解开蓑衣扔到一边。

?一片槐树花从天而降,缓缓地落在我的腿上。接着又是一片。赵谷爬起身,照着槐树踢了一脚。我说,我娘做的槐花黍子糕可好吃了。想知道怎么做的吗?赵谷说,不想。我立刻没了说下去的兴趣。觉得赵谷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赵谷连连踹了几脚,也没见花掉下来多少。赵谷用手拍了下槐树,说,想吃好的啵。我扯着袖子揩鼻血,没有理他。赵谷把脸凑近,又问,想吃好的啵?给你补补。我说,啥东西。赵谷说,叫声叔。我抬腿往家走。赵谷喊了,狗肉吃啵?我又转了回来。

?村里有狗的人家不多。赵老林家有一只,老林每天巡夜都会带着。那是族里的财产,不能动。另外就是赵伍仁家有一只,赵伍仁媳妇说是捡的。没人信。这日子,谁会有捡到肉的命,分明是不知在哪偷的。赵休曾经动过那只狗的心思。只不过喝了人家的酒嘴软,日了人家的女人X短,外加上赵伍仁有个混不愣的弟弟,最终没好下手。现在,赵伍仁和赵五义去了县里,赵谷比赵五义还混不愣,偷狗吃肉成了当下最机不可失的事情。我没有赞成,更不舍得反对。我只希望能有个万全之策,既能吃了肉,又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我问赵谷有什么办法。赵谷没吱声。他低着头在想。我说,你连办法都没有就吵吵着吃肉?咱还是回吧。赵谷不走,他没死心。这个时候谁死心,以后说不定就真没机会了。赵谷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很明白。我说的要回,其实是违心的,只是借机刺激一下赵谷,希望他说出个只言片语能够启发我。可赵谷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皱着眉头,学赵显样子来回踱着步。看来指望他是不行的了。我说,要不先去赵伍仁家看看,没人就直接偷。赵谷说,要是有人呢?我没了主意,说,两个办法,一是调头回家;二是把人绑了,套了狗就走。你选吧。赵谷解下缠在腰上的荆条,两眼放光,绑了套走。我说,套的可是狗啊。赵谷点点头,是狗。

?我俩相互对视,赵谷目光如炬,我的内心也是意志坚定。我感觉今天这日子太重大了,重大到我都能预知到以后的生活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从明天起,我将不再是一个痴呆懦弱,只会讨好别人的自己;也许从明天起,我将被归入“不孝录”遗臭万年;也许从明天起,我将被清出族谱,连赵六都不是了。一阵大风吹过,槐树枝随风摆动,银白的花朵如雪一般洒了下来。赵谷张开嘴巴接着槐花,说,你娘的槐花糕真的很好吃吗?我说,没肉好吃。

?赵伍仁家在村南头,独门独户。从槐树往茅草地方向走一里路就是他家。起初,赵伍仁家在槐树北边的。有段时间官家允许民间酿酒。赵伍仁爹借着世事建了座酒坊,发了一笔财,就把家迁出了村子。族人说赵伍仁爹日子舒坦了,去活独人了。赵伍仁爹否认,只是说作坊离水塘近点,取水方便。过了几年,官家出了告示,要收回民间酿酒权,违者法办。赵伍仁爹拆了作坊,偷偷在院子里架了一个小的烧锅,一家人背地里卖起了私酒。赵伍仁家的酒谈不上好喝,发酸发涩。主要原因是酿酒用的水来自水塘,比不上莽荡山王家用的泉水和官家的河心水。但南北洼子独此一家,赵伍仁家的生意一直不错。及至后来南北洼子的水塘械斗,也没影响赵伍仁家的买卖。赵伍仁的爹死的那天,水塘彻底干涸。赵伍仁和赵五义埋了爹,赵五义搬回以前老房子,赵伍仁继续留在南边。赵伍仁酿酒的技艺赶不上他爹。得亏赵伍仁爹死前给赵伍仁说了个酿酒户的闺女,这闺女每天挑着满桶的渠水,一人撑起了赵伍仁家的生意。

?族里人看不惯赵伍仁家。对赵伍仁的媳妇却没什么看法。每天赵老林收起梆子回家睡觉,赵伍仁媳妇就已经在东山渠挑了一个来回。族里的老人就羡慕的不得了,说赵伍仁的爹会办事,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活该发财。赵伍仁也很高兴。只要有分休的机会,天天缠着赵显软磨硬泡。把赵显气得到处躲,实在躲不开只能应允。

?赵伍仁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关紧,跟媳妇呆上一整天。到了第二天起得比谁都早,提着扁担去东山渠打水。有一次把空桶挂在扁担的一头扛着跑,还把赵老林吓得够呛,以为村里出了一个拎着自己脑袋的无头鬼。到正午挑完水,赵伍仁会帮媳妇起火酿酒,直到天黑收摊吃过饭,又是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都不开,除非族里出了大事。这次回来,赵显让赵伍仁办的两件事都是把他从床上骂起来的。最后还是有一件送李婆的任务,因被赵伍仁果断拒绝,才换了赵老林。

?我在赵伍仁拒绝赵显扭头回家后,偶然听到族里的一个后生说,骡子这么上劲,是为了X给马看的话。当时本想笑,却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丝凄凉,竟有些替赵伍仁感到悲伤。但这种悲伤不是时时都有的。我只会在见到赵伍仁的时候才能觉出浑身的不自在,好像那句话出自我的嘴里。

?赵谷慢慢走到我前面。吃狗肉是他提的。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偶然或是一个事后安慰自己并非独自面对惩罚的同伴。我给赵谷出了个馊主意。赵谷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竟坚决付诸于行动。同时又在幻想行动成功后,不能把功劳全算我头上。于是他成了一个开路的人,并经常回头跟我说些鼓励的话。他怕我反悔。我看出赵谷的意思,因为我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已是很难看了。我很想跟赵谷解释这并不是害怕,但解释出来,以赵谷的个性很难理解。说不定还会笑我傻。干脆不说,由他瞎操心吧。

?赵伍仁家建在一个陡坡旁。陡坡上面有几株碗口粗的杨树。杨树笔直挺拔,周身沟壑丛生,是赵伍仁的爹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料。赵伍仁的爹死时,树还未长成,赵伍仁和赵五义用草席卷了他们的爹,埋在了杨树旁,也算是遂了爹的愿。站在陡坡上往远看,可以尽览整块茅草地。时下的季节,新草挺直茁壮,老草枯黄颓败,那艘扣在草地中间的破船被新草穿透,好似披了一层水苔的龟。茅草地由近及远变换了三种颜色,靠近岸边的是黄里杂绿,往后的是绿中带黄,再远处的,则是浓墨一片,把南洼子的白果树及房屋映衬成灰白色。几只百灵鸟在远处的浓墨中上下翻飞,深褐的羽毛在快速流动中变成了黑色。不出多长时日,茅草地坚韧的草茎间会多出几个窝,里面放着布满斑点的鸟蛋。

来到陡坡旁,我和赵谷没有继续往前走。赵谷拉着我爬上陡坡,蹲在杨树边朝下面看。赵伍仁爹的坟距我们也就两步之遥。一只背部生满白花的天牛从坟头的嫩草叶上飞到了我的面前。两支长成结的触须,在我手边挥舞。我钳着手指,捏住天牛的须,把它甩到一边。天牛张开翅膀嗡地飞到了杨树上。

?赵谷佝偻着背,脖子抻得老长,在空中来回晃。他在观察赵伍仁院子里的动静。我说,你站起来不就完了。赵谷回头冲我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扭脸看了看赵伍仁爹的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往旁边挪了几步,和赵伍仁爹的坟保持了距离。

赵谷没有什么忌讳,趴在坟头上,身子缩成一团,脖子往前探,好似一只正在晒暖的鳖。过了一会儿,赵谷摸索着爬了下来,揉着眼睛,说,没人。我说,狗呢?赵谷顿了一下,也没狗。我扭头往坡下走。赵谷说,干啥?我说,进院里看看。既然做贼了,就做到底。没偷到狗也要拿罐酒。赵谷没说话,紧赶慢赶的跟在后面,走急了还踩掉了我的鞋。赵谷蹲下身子把鞋捡起递给我,说,以后都听你的。

?我和赵谷贴着赵五仁家的院墙,往大门方向移。墙上的黄土噗噜噜地往头上落,等靠近大门,我和赵谷两人的肩膀早已满是尘土。赵谷用手指指门上的锁,满脸是笑。我轻脚绕过赵谷,在墙边寻了一处好下脚的地方,然后退了几步,攒足了劲往前冲。待快到墙根时,我伸脚跐住墙壁,借力纵起身子用手勾住了墙的上缘,人就挂在空中,右腿不停地在那划拉。赵伍仁家的墙有点高。赵谷连忙跑过来,用肩膀抵住我的左腿,两手把稳腿肚子,拍了拍。我将右腿也放在了赵谷的肩上。等两人身子逐渐平稳,赵谷在下面往上使劲,赵伍仁家的三间房从眼底冒了出来。

?赵伍仁的院子空寂冷清,没什么动静。院子北边是正房,窗户用支棍撑着,能看到炕头摆的被褥。西边是存储杂物的厢房,窗台上摆了各种农忙家伙事。院子东南角有一座蔑子为顶,硬木为柱的棚子。棚子里面则是用来酿酒的烧锅。烧锅敦实厚重。头尾一般粗细,上面是装满冷水的锅,中间为木头做的甑子,甑子下方用泥土砌严,垒在方形的灶台里。

?我拿眼扫了一下院内,翻身骑在墙上朝赵谷招手。赵谷后退两步,噌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往上爬。别看赵谷瘦小,骨头倒是重的很。两手又使足了劲抠在我肉里,差点把我拽了下去。我拉住赵谷的胳膊骂,你狗日的平时都吃啥?咋这么重。赵谷一撇腿上了墙,和我来了个脸对脸。说,你吃啥我吃啥。我娘说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哩。我说,啥不一样。都是吃粮拉屎的身子。赵谷说,我姥爷那边可都是吃肉的,吃肉的身子骨沉。我说,屎尿沉。跳了下去。

院子里潮气很重,四处弥漫着浓厚的酒味儿。靠近东边棚子的地面有几处小坑,里面洇了一层浅黄的水。赵谷伸手蘸了蘸,放在嘴里允。我说,你就不怕是尿?赵谷吐了一口唾沫,是酒哩。我也试探性的尝了尝,还真是。说不上好喝,味道倒是熏得人两脚发软。我突然对酿酒有了兴趣,趴在粗圆的烧锅旁用手指轻轻叩击。烧锅的上半部发出空洞的回音,下面靠近灶台的地方则传来一阵实心的脆响。我的手沿着烧锅壁的纹路滑动,发现烧锅上沿有一根管子支在外面,管口处还有一滴水珠闪着银光。我对赵谷说,酒是从这出来的哩。快找,看那些坛子里有没有酒。赵谷沿着摆了一墙根的坛子飞快翻找。突然像被咬了舌头似的叫了一声,狗。我一激灵。推开发愣的赵谷,看到靠近灶台的柴火堆底部有一处是空的,一条黑里带黄的尾巴露在外面。

?赵谷嘬着嘴吱吱有声。那条尾巴前端晃了两下,接着飞快的打起了鼓点。赵谷将荆条编了一个环,抬腿跨过脚前的坛子,柴火堆里便响起一阵窸窣声。我拽住赵谷,指着荆条摇头,随后解开自己的腰带塞到他手里。赵谷会意,将腰带在右手碗上缠了几圈,揸着手指比量了一下,猛地拽住尾巴把狗拖了出来。

?为了防备狗反抗,我是捡了一根粗柴棒放在手里的。可这只狗被拽出来后非但没呲牙咧嘴,反倒睡眼惺忪,满脸茫然。我不知为何心里一虚,把柴火棒丢到了一边。赵谷说,你咋不砸啊。我说,人家没咬哩。赵谷说,非要等着咬才砸啊。我没说话,竟伸手把狗抱了起来。赵谷气地捡起柴火棒,又扔了,换了一根更粗的,说,你撒手!棍子可不长眼。我转身用背对着他。赵谷绕到面前,说,侄儿,你咋啦。我说,不咋。赵谷说,不咋就让我砸了它。我说,没咬就不准砸。赵谷瞅着我的发愣,两只黄眼珠子暗了暗,突然冒出火,不砸怎么吃,你吃活的?你吃一个我看看。说完,推着我的胳膊往我脸上送。狗毛茸茸的皮肉杵到鼻子上,一股子土腥味熏地我直咳嗽。我晃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赵谷不依不饶又连推了好几把,说,吃啊,你吃啊。来前还跟我吧儿吧儿的出主意呢,临了又这不行那不行。那个雏儿又没打我,我咋还帮你呢,啊?我腾出嘴,说,这两码事啊。赵谷一脚踢在我腚上,被揍了有人帮着还手,肚子饿了有人帮着打野食。这是两码事?我支吾半天,说,你爹说过,干什么事都得有理!没咬就不能砸,这就是理。赵谷上前一步,两条胳膊插到狗和我之间,说,饿了吃就是理;不砸吃不成肉就是理。说完,一旋身把狗抢了过去放在地上。赵谷摁住狗腿,把柴火棍举过头顶,看着我,说,帮了你,你得还就是理。

?我被赵谷说地哑口无言,的确我不占理哩。在得到肉前,我的欲望是活生生扒在我的眼眶上往外爬的。这种极端渴求吐舔出来的火焰,不仅我自己能感觉到,连赵谷都看在眼里。但就在与食物近在咫尺的时候,我却莫名生出了许多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甚至还编造了一个赵显从未说过的话为自己狡辩。这使得对我刮目相看的赵谷气急败坏,也让我对自己的认识出现了错乱。

?我浑身发热,痴痴的看着躺在地上的狗和满脸杀气的赵谷。那条狗两眼瞪得溜圆,睡意全无,长长的尾巴不停划拉,在地上画出粗细不均的半圆;赵谷的眉毛倒立,牙齿呲出了唾沫星子,脸上布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和先前的我一样。赵谷的手陷入狗的皮毛里,另一只紧紧攥住柴火棒的手运足了力气擎在空中,似乎只要一瞬,柴火棒就会砸碎狗的脑袋。而那条狗喘着粗气,鼻孔里浸着鼻涕,起初眼中的惊慌神色逐渐褪去,变得有些懒散和无趣,并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半晌,那条狗吧哒着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在赵谷的小臂上。赵谷的肩膀耸了一下,高举的柴火棒稍微低了一些。末了,赵谷说,我爹真说过那话?我的心紧了起来,感到很对不住赵谷,但仍脱口而出,叔,我爷说过哩。赵谷把棍子扔在地上,站了起来,六儿,你欠我的。我说,我会还。

?那条狗慢慢翻身爬起,抻直前腿,一抬腚,伸了一个懒腰。我朝它招招手,狗摇着尾巴踱近了一点。我往地上一蹲,那条狗又退了几步。我回头冲赵谷说,这样折腾它,它都不怕我们啊。赵谷还在生气,没心思理我,转身去找酒了。我说,以后还你一顿猪肉还不行吗?赵谷撅着腚摆弄靠在墙边的坛子,还是没理我。我冲着狗小声嘀咕,赵显爷没说错,心眼真的小。说完手指比出一个喂食的动作,嘴巴嘬着发出吱吱声。那狗听见动静,伸着舌头跑过来,朝我的手闻了半天。我对狗说,我都没吃的哩。狗往地上一坐,歪着脑袋看我。两条细如木棍的前腿放在身前,一排排肋巴骨随着呼吸在皮毛下忽隐忽现。我说,看来你也没吃的。狗呜咽一声,低下身子将下巴搭在腿上,显得非常委屈。我抚摸着狗的额头,试图安慰它。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往下一瘪,几乎和后背贴在了一起。我不得不将另一只手搁在肚子和大腿之间,并使劲往下蹲了蹲,以此缓解饥饿带给身体的不适。身后,赵谷打碎了一个酒坛,清脆的响声惊地我和狗一起往他那看。赵谷垂头丧气的一腚坐在了地上,看来是没找到酒。李婆说过万事万物自有天数,目下我们仨却都在渡着相同的劫。

?呆了半晌,赵谷站起来,拍拍腚上的土,说,回了,脚踩坛子往墙上爬。我上前撑着赵谷的腿往上送。赵谷反手一巴掌打了过来。我就瓷在旁边看他一人往高处撩腿。那条狗围着我俩转圈。我对狗说,要是你家主人问坛子是怎么碎的,你就说是你干的啊。狗说,汪。我说,你这算是答应了?狗说,汪。赵谷照我脑袋上敲了一下,还不给你叔掌着腿?日娘的赵五仁把墙建这么高干什么。要什么没什么,还这么多狗看着。我朝赵谷的腚杵了一拳头,说,你说谁是狗呢。赵谷往回憋着笑,他为能够揶揄到我感到高兴,又因我板着脸而觉得不快。他认为我该为此次计划的失败负全部责任。在我没实现诺言前,今后一段时间,我都欠着他的人情债。但刚才那一拳头,让他从我身上没看出任何亏欠的样子。赵谷有些恼了,跳到跟前给了我一巴掌。我红着脸,伸手扣住赵谷的肩膀想把他摔倒。赵谷抱住我的腰,脚下使了个绊子,反把我撂在地上。赵谷压在我身上,我顺势叉开腿勾住赵谷,使他腾不出胳膊抡拳。赵谷撑着地拼命晃动肩膀却不得挣脱,在那呼哧呼哧直喘气。

?那条狗兴奋的狂叫,尖牙在我眼前上下开合,腥臭的唾沫星子四溅,喷到我的腮帮子上。我暗骂,狗日的也不帮我。赵谷也很应景的说,狗这东西谁得势就顺谁,看到了吧,早该把它吃了。我说,你咋知道它不是在帮我?话没说完,那狗照我脸上啃了一口,我哇哇乱叫,捂着脸爬到一边。赵谷拾起柴火棒照狗的腰部砸去。那狗躺蜷成一团,不住哀嚎,接着前腿着地,拖着身子直往墙角爬。赵谷说,这该有理了吧。我没回赵谷的话,我被自己编造的说辞堵住了嘴巴。狗和赵谷在我眼里变得十恶不赦。一个是赤裸裸的背叛;一个是目睹了丑事,今后日子里,随时都能以此对我进行羞辱。我觉得这种暗藏的威胁比背叛更危险。因为背叛可以去消灭,而暗藏的羞辱却是无法消灭的,它存在于心里,赵谷和我的心里。

?我夺过赵谷手中的柴火棒,盯着墙角的狗。我打算亲自结束狗的生命,来淡化赵谷对我的嘲弄。但赵谷的身影在我的余光中分外清晰,嘴角撇着捉摸不透的笑。我快走几步,将赵谷推出视线,集中精力注视前方。那狗仰着头匍匐到我的跟前。我将棒子对准狗的脑门,使足力气举过头顶准备砸下去。赵五仁媳妇的声音传了过来,六子你搁我家干啥呢!赵五仁媳妇回来了。

?赵五仁媳妇个子很高,身板宽阔。一袭灰白色的粗布长裙硬硬梆梆,像是一张树皮卷成卷,径直套在身上。这是用米汤浆洗的结果,族里男女的衣袍都是如此发硬发柴,远不能与李婆那身柔软的傩袍相提并论。只是赵五仁媳妇喜欢在衣裙上绣些纹路,仔细看,还能在裙摆上找到几簇拥在一起的花朵。

?赵五仁媳妇卷着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左手提着一筐带着泥土的地菜,右手正往耳后捋着搭在腮边的头发。她比我们先从惊慌中摆脱出来,神态慢慢露出往日的轻佻。赵五仁媳妇说,你们这是干啥呢。赵谷说,我们只是路过,听见你家狗叫得厉害,怕是有贼,就进来看看。赵五仁媳妇露出惊讶的神色,说,这不是小叔吗?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现在变这么高了?赵谷显然没有防备,吞吞吐吐的嗯呐两声,算是回应。赵五仁媳妇说,也是,咱村最近不太平,集库的东西都能少,现在是得比以前多长个心眼。赵谷翻着眼睛没说话。我说,你是不信我们喽?赵五仁媳妇朝狗瞭了一眼,笑着不说话。我挪了挪身子,挡在她前面,说,今早族长和我爹,还有五仁五义哥去了县里是为了啥?赵五仁媳妇说,为啥?领牛呗。我压低声音,领牛要那么多人吗?赵五仁媳妇的笑僵住了。我把手扶在嘴边,凑到赵五仁媳妇耳前,北川出贼人了。赵谷冲我叫了一声,侄儿,我爹不让告诉别人!我没有理赵谷,继续说,杀人不眨眼,连李婆都敢劫的贼人。赵五仁媳妇张着嘴,一股好闻的味道撩得我起了鸡皮疙瘩。我看到赵五仁媳妇的唇边有一层细密的绒毛。用红蓝花制成的口脂将唇上的肉涂得红彤彤的,似乎微微一抿就会挤出晶莹剔透的水珠。赵五仁媳妇拿眼扫我,她在判断我的话是否可信。我盯着赵五仁媳妇忽闪的睫毛,满腔满腑都是她与赵休连蛋的情景。我感到肚子下面有了强烈的尿意,脸颊开始发烧。赵五仁媳妇慕的板起脸说,小家小业不怕抢,怕的是自家人惦记哩。赵谷在我身后喊起来,把人绑了吧。还未等我回过神,赵五仁媳妇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张牙舞爪地冲向赵谷。我翻身抱住赵五仁媳妇的腿,喊,绑什么绑,拿了狗跑!赵谷连忙抓住狗的后腿,一拧身把狗甩出院墙,接着小跑两步跳到坛子上,双手往墙沿上够。赵五仁媳妇拖着我直往前蹿。我已经有些抓不住她了。我喊道,走正门!赵谷这才放弃攀爬,回身绕过我和赵五仁媳妇,溜着墙根跑出院子。赵五仁媳妇见跑了赵谷,气急败坏地回身照我肚子踹了一脚。我大叫一声松了手,爬起来捂住裆部乱跳。这不是为了缓解肚子被踢带来的疼痛,实则是我无法憋住那股跃跃欲出的水柱了。我抓着裤裆,把赵五仁媳妇撞了一趔趄,也向大门跑去。赵五仁媳妇先我一步,把门扇关上,用身子堵了个严实。赵五仁媳妇说,跑得了一个就别想跑第二个。族长回来前你哪都别想去。我喊道,嫂子,我是想尿咧。赵五仁媳妇说,就在院里尿。想在我面前抖机灵,你还早着呢。我双腿并拢,两膝交在一起,不住转圈。狗是抢着了,但人却未全身而退,甚至还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将自己的丑态淋漓尽致的展示一遍,这着实让我羞愧难当。我变了腔调,对赵五仁媳妇说,你一个女子当真要看我撒尿啊!不嫌臊得慌?赵五仁媳妇笑道,我什么没见过?再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我明白赵五仁媳妇的话了,脑子一热,犯起了浑,说,对!对!你什么没见过,你为了多见两次还往外贴酒哩。说完退了裤子,撩起袍角冲着赵五仁媳妇尿起来。赵五仁媳妇脸白了半截,上排牙咬着嘴唇,半天没吭气。见她一脸灰气,我莫名畅快了许多,下面那股水柱一蹿老远,直往赵五仁媳妇跟前洒去。

?赵五仁媳妇侧过脸,眼皮耷拉下来,脖子上的一条筋不住跳动。她闪开身子,让出半扇门,说,你走吧。我说,还没尿完哩。赵五仁媳妇咬牙叫道,没完就继续尿!起身进了屋,顺手把门摔得山响。我被赵五仁媳妇的退让搞得措手不及。在说完那句惹怒赵五仁媳妇的话后,我还准备了很多恶毒的句子等着她的反击。但仅一句赵五仁媳妇便放弃了对我的禁锢,这让我本想走出院子的意愿变成箍住双腿的枷锁,无论想迈哪只脚都会感到迟滞和别扭。我看着洒落一地的地菜和洇入黄土里的尿液,有了一种想收拾干净的冲动。我知道这是悔意作祟。但我宁认为这是贼人行不轨之事后,掩盖自己罪迹的自然反应。

?我找来扫帚,将院子的黄土清扫平整。尤其是那股状若蜈蚣的尿迹,在清扫前我还在上面撒了一层浮土,以便地面尽快恢复本色。接着,我又把地菜一朵一朵捡回篮子里,放在堂屋窗台上。然后看着院子,尽力回想来前院内原有的样貌。屋内,赵五仁媳妇的啜泣如同一把刀,一截一截削着我的肉体。我感到身子正慢慢变矮,最后佝偻着腰,蹲在地上。我认为该去找赵谷了,但觉得还应该跟赵五仁媳妇说些什么。我要确定此事过后,赵五仁媳妇不会继续追究。我打算再欠一次债。这不是什么好事,可这对我和赵五仁媳妇都是一种心里上的安慰。我清了清嗓子,说,嫂子,我回咧,我赵六发誓,欠你的今后一定还。赵五仁媳妇顿了一下,继续哭。我见赵五仁媳妇没回应,于是悔鼻子臊脸的唉了一声,算是替她答复了。我嗫喏着,回,回咧,院子扫干净咧,地菜放窗台咧,以后一定还。还未转身,赵五仁媳妇打开了门,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说,六子,你得答应嫂子一件事。我说,啥事?赵五仁媳妇说,你得答应了我才说,不然嫂子跟十七媳妇那样吊死在梁上。我说,答应。只要嫂子别把今天事说出去。赵五仁媳妇说,今天的事能算事吗?我也是一时糊涂,狗算什么?不就是一坨肉吗?弟弟和小叔饿了,拿去垫吧肚子就是了。真不该为了一只畜生和自家人翻脸,更不该厚此薄彼。我看着赵五仁媳妇,心里明白她求我的事是什么了。但我不便挑明,只能装傻充愣。赵五仁媳妇继续说,你也知道咱族人都过得什么日子。天天盼着仗快点打完。可这仗啥时候才是个头?你五仁哥常年不在家,白天有七姑八姨聊天,日子还能混。可到了晚上,沾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吓得抱着被子筛糠。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就看到你五仁哥提着头冲我哭,整宿整宿的哭,血糊糊的......那时候真想死了算了。赵五仁媳妇撩起裙脚揩起眼泪,说,可我不能死,我得守好老人遗下的酒坊。就像赵显爷说的那样,无论发生啥事,都不能抛弃先人留给我们的基业。我知道和赵休不能那样,但我没办法,我不想整晚做噩梦,我得活,我得留一条命,因为咱们还欠着先人的债啊。六子,你能明白嫂子的苦心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赵五仁媳妇在说什么,我只感觉她和赵休连蛋的事被她解释明白了。至少她以为我听明白了。但我仍被赵五仁媳妇说的内心无法平静。因为她提到了赵显爷平日里经常说的话,有些不准,意思却相差不大。赵五仁媳妇的身体如有吸力,把我的手颤微微地引到她的肩膀上。我说,六子以后绝不让族人再受这份苦。赵五仁媳妇猛地抓住我的手,往她胸前一放,说,你再说一次。我感到手掌正好贴着那坨肉,惊得我直往回拽。赵五仁媳妇抓的更紧了,还把另一只手搭在我的小臂上,使我无法挣脱。赵五仁媳妇说,你摸着我的心发誓。我舌头打着结,说,我要尿咧。赵五仁媳妇松开一只手径直抓住我的裤裆,嘴巴垂在我的耳边呢喃道,嫂子能治你这毛病。

?我的腔子内滚涌着热浪,手脚麻木冰凉。耳朵不知何时听不到了周遭的声音,只闻得来自胸口,那阵阵犹如来自远方鼓声的心跳。赵五仁媳妇的鼻尖如蛇一样的冰凉,由左及右划过我的面颊。一双微睁的眼睛闪着光,游移进我的视线。在那一刻,我甚至可以看见她脸上的雀斑都蒙着一片粉红的麻点。同时,赵五仁媳妇嘴里那好闻的味道像雾气一样笼罩了我的嘴巴,我的双唇和舌头上起了一层酸甜的露珠,有几颗晶莹饱满的,正汇成一股细流滑进喉咙里。

我在赵五仁媳妇怀中打着冷颤。经历从未有过之经历的恐慌,体味从未有过之体味的羞涩,期盼从未有过之期盼的兴奋,让我每条经络好似闪电炸开的枝楂,在夜空中交错纵横。乃至恍惚间,我竟看见了一群奔流如潮的野马在飞火流星的天地间纵情驰骋:高昂的头颅,愤怒的双眼,浓密的鬃毛,粗壮的四肢。它们的硕大有力,似乎在向我展示着什么;它们的群情激愤,似乎在告诉我它们正突破着什么。我那早已习惯了瘦弱的四肢无法体会强健带给它们的快乐,但我的脑子却感染了它们试图突破一切的情绪。我效仿着它们,铆足全身力气挺起了腰板,一股可以焯烫一切的热流从我的肉体里喷涌而出。

?我感到仅存的那点精神与活力正在逐渐消失,眼前扑朔着五颜六色的斑点。我惊慌地笃定,那股热流即是存于肉体内的魂灵,失去它,我的生命将走到尽头。我不惧死亡,活着比死难多了,可我还是希望生命在腔子里继续存留些日子,因为我不知道死后会去哪里。就算知道归宿何方,说不定我会在那个地方遇到一直守望着族群的先人。尤其是赵五仁的爹。我该如何向他们或是他解释生前所做的一切?用我的花言巧语?配合着一直表现出来的,憨傻的愚态?可以说,成功的机会几乎是零啊,赵五仁的爹一直都在杨树下守着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拼命求活了。起码在活的日子里,可以远离先人对我的诘难,求一个暂时的宽心;同时还能去应验赵显对我的预言,以得到先人的原谅。我不确定这个办法是否有效,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赵五仁媳妇的手在我腰间游走,还在我的背部,用指尖击出一串有节奏的鼓点。她在试图安慰我,像娘平日里对我那样。但我未从她的触摸里得到想要的平静。相反耳朵里尽是来自盘旋于天地间,那单调空洞的声音。在没有万物响动的点缀下,这种声音只会给我带来不安与敏感。我猛地觉察到赵五仁媳妇的身上正发生着某些变化,尤其是那仍在我背上来回游动的手指开始弯曲怪异,好似一簇刚从土里挖出,还在不断洒落烂泥的树根;又好似不断扭动,在皮肉上蠕行的蛆虫。我一把推开赵五仁媳妇,飞身跑出院子。赵五仁媳妇痴坐在堂屋门槛上的样子,在我心里变成了挥之不去的定格。

?我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从赵五仁家出来,我还鬼祟地朝赵五仁爹的坟扫了一眼。只见坟茔顶端一簇杂草窸窸窣窣,有股瘦风扶摇直上,吹得茎叶上下翻飞。赵五仁爹随着那股风,忽紧忽慢从坟里爬出,嘴巴张得又大又圆,露出一圈圈锋利的尖牙。他是要吸我的血,像水沟里的蚂蝗那样。我想向他解释,这不能全怪我,两腿却铆足劲跑了起来。但赵五仁爹实在太快,不待我起步,两条细手便从后抓住我的肩膀,嘴巴湿漉漉的贴在我的后脖颈上。我边跑边叫,赵休日得,我就日不得?赵五仁爹腾出嘴巴,阴森森的说,人家是侯哩。我说,我也会成侯的,杀人如麻的侯,真正的侯。赵五仁爹说,别扯不着边际的,我这死了的都看不清以后的事,你这活的还能看明白了?我说,赵休头晚上还不知道第二天会成侯哩。赵五仁爹没说话。我说,等我成侯了,我把您的老房换个檀木的,外面再立块碑。他赵五仁没办到的,我这个晚辈给您办。赵五仁爹揪着我的耳朵说,我死的时候还没你呢,凭什么信你。我说,您老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赵显吗?赵五仁爹顿了顿,说,他知道个屁。说完,像一滴油从我背上滑了下来。我知道赵五仁爹放弃把我吸成一张皮的念头了。但我不敢动,生怕喘口粗气又让赵五仁爹变了想法。只好支起全身的汗毛,尽力感受气流在空中的变化,以此判断身后是否还有他物。但见一条条高耸的茅草划过我的鼻尖,生硬的割着我的脸。眼前却是那座位于茅草深处,孤独而突兀的小草棚。我竟慌里慌张跑到曾与赵休、赵猫一起打野食的地方了。

就在一年前,我在这里攀上俯瞰赵休的高峰。现在却倒栽葱似的跌入谷底,摔了一个粉身碎骨。这样的结果让我羞愧不已。相较已经成为侯爵的赵休,我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起色。无论样貌个头或是吃喝运气,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连唯一建立起来的品性优势,也仅仅保持一年,于今日土崩瓦解。我还有什么底气面对赵休?人家那边吃也吃了,日也日了,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这边狗屁没吃到,日的莫名其妙,最后不管死的活的,欠了一屁股的债。难道这就是我的命?难道上天给我安排的造化,就这么的愚弄人?一瞬间,我想起赵显对我的预言,字里行间全是充满戏谑的恶意。我感到整个人好似被困在一坳幽暗的深谷里,空寂凄凉,连风都不从此间吹过。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滴到脚下,遭到重创的鼻子又开始往外流血,裤裆处糊着的黏稠的浆水,散发着难闻的腥气,直往鼻孔里钻。我的魂魄从头顶飞入空中,转着圈地讥笑我的样貌;我的肚子咕噜乱叫,告诉我此刻唯一能够慰藉自己的,就是赵谷带走的那只狗。我要找赵谷,我不能让他独吞了那只狗,我要把狗吃的骨头渣都不剩。那是属于我的慰藉,是用屈辱与痛苦换来的果实。

?我扯开喉咙喊着赵谷的名字,声音凄厉悲怨。几只百灵冲到半空,惊慌失措地来回盘旋;一些闻名而鲜露其面的小兽收起尾巴,隐好身子,两眼精光闪闪地透过茅草根部,注视着我。我可以明显觉出自己的疯狂给这片茅草地带来的变化,连头顶的太阳都收起光芒,阴沉了起来。我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人。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比起对肉食的欲望,万物的厌弃算得了什么?我发觉此刻除了自己的名字叫赵六外,身体与精神都可以被唤作赵休。原来形色迥异,各自不同,在某一时间都会变为相同。只不过在未变化前,有的人总以为自己要强于他人,然事实却是大家都一个球样,不分彼此。

?我把两手架在嘴边,呈一个喇叭状。那即属于我又属于赵休的嘶吼泛着潮气喷向天空。为了加大呼唤的力度,每次“谷”字的后面,我都有意拖了长音,还把一条腿作为支撑,让身体如陀螺般在原地旋一个圈。周边的茅草在我鼓噪出的声浪里,不耐烦的毕剥摇晃,我突然也开始有点厌恶自己了。

?不多会儿,草丛里传来细小轻微的骚动,透着一股鬼祟劲。赵谷像一只瘦小精悍的黄鼠狼,鼓着警惕的眼睛走了出来。我嘴角的皮肉开始有节奏的收缩,眉梢向两边下沉,很想大哭一场。这是失而复得后的喜悦,更是对老天偶尔施舍的感激。赵谷倒是没有那般激动,他佝偻着身子,左顾右盼,似乎一有风吹草动便撒腿就跑。毕竟实惠在手,思考最多的应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进行安全的处置,而不是反复品味得而复失后的焦虑和懊悔。

?赵谷瞅瞅四周,压低嗓门说,当孝子呢?嚎那么大声干什么!我说,狗呢?赵谷扯了下手里的带子,草丛间露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狗头。赵谷说,你放心,没见着你我是不会吃它的。我说,吃了也没啥。赵谷就笑,说,一路上鬼哭狼号的,还没啥哩。我说,你跟着我呢?赵谷说,我从坡上下来一直追你哩,狗日的跑得还真快。我的心揪了起来,说,什么坡?赵谷说,埋赵五仁爹的那个坡呗。来,搭把手,把狗身上的带子解了。赵谷把狗从草堆里扯出来,蹲在地上解着扣。说,今儿吃烤全狗,瞧!赵谷从怀里摸出一个火镰,赵五仁媳妇家拿的,贼不走空,说完嘿嘿笑。

?我嘴角抽了一下,附和着干笑了两声,却瞅着赵谷那条骨节凸显的脖颈发愣。我感到周身冰凉刺骨,两臂生出无数的枝节,脚趾蜿蜒成虬须般的根,像极了村里那株阴森的大槐树。而蜷蹲在脚边的赵谷如同一条正在寻食的毛虫,随时都能钻到我的肉里。赵谷扭头看着我,说,愣着干嘛,你不吃肉了?我回过神,说,吃哩。赵谷说,要吃就帮忙解带子,狗日的成死结了。说完抬起手,将大拇指凑到我眼前。只见那根大拇指乌黑发亮,下陷的指甲壳向上翻着,沁着紫红的血。我凑到跟前抱起狗观察死结的走势,低头用牙叼住一节带子使劲往高处扯。一串骨节交错的脆响由狗的腰身传了过来。我有话没话的嘀咕,狗日的下手真狠……赵谷没听清,嘬着受伤的大拇指说,啥?我说,没啥,夸你力气大哩。赵谷哦了一声,身子像去了骨的软肉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瓷瓷地看着茅草,半晌,说,侄儿,你想去北边啵?我装着没听见。赵谷继续说,北边啥都有,天蓝蓝的,地绿绿的,牛羊跟星星一样洒地漫坡都是。那牛羊不用人成天去喂,想吃了低头就是草,想喝了转头就是流着蜜的河。那里的大姑娘小小子,红红胖胖,每天都是大块的肉,雪白的奶浆。我娘说,哎,赵谷拣起一片缺了半边的蚌壳砸到我的脸上,我娘说了,那肉放在火上烤,皮呲溜溜冒油,人就往上面抹层蜜,撒层盐。赶上有人家办好事,除了蜜和盐,还得撒层香料哩。那香料金黄黄的,钳着手指捏一点,由这头往那头撒,不能多不能少,淅淅沥沥跟下小雨那样。不然肉味就全被香料味给夺了。

?我仍没说话,心却已经支楞起耳朵,把赵谷说的每一个字听地真真切切。赵谷说,我娘在定方的时候,天天抓着大骨头啃肉呢。那肉圆圆滚滚,比擀面杖还粗,一口下去,肉丝塞在牙缝里,舌头来回在牙花子上摩挲,就是不能把肉剔出来,第二天腮帮子肿得跟含着一个李子似的,疼的我娘直哭。我没好气了,说,有肉吃还哭个球哩。赵谷说,牙疼嘛。你疼的时候不哭?我说,我哭是打心眼里疼,你娘是面上疼,心里怕是嘴都笑歪了吧。赵谷瞪着眼,那有啥可笑的?我不吱声。赵谷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话里有话,说我可以,不能阴阳怪气地说我娘。我不耐烦地扒开赵谷的手,喊了一声,叔,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从来都是饱的笑饥的,吃肉的笑喝汤的。你娘享了几天福,该她笑那些吃风屙屁的。可那是你娘。如今你和我们都是落魄户,你还有必要拿过去的日子臭显摆自己吗?何况那些肉一口都没落到你嘴里。

?赵谷半晌说不出话。整个人跟火燎一样通红。先前因痴想变得柔和的脸庞顷刻尖锐起来。我看到他如兽般的目光之间飞速闪出一团模糊的物体,迎面砸在我的嘴巴上,但见昏天暗地上下旋转,在我眼前翻了个个。

?赵谷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口鼻处哧哧作响,喘着滚滚的气流。这条在我脚边蠕动的毛虫,正极速膨胀,那丛密集如发的体毛状如刀刃;表皮上洇出斑斑假眼,好似水面上朵朵绽放的油花。毛虫晶亮的小眼寒光四射,圆颚下韵动着四颗向内弯曲的獠牙,它要像啃噬枝叶那样把我嚼个稀碎,用伸在前面的毛肢将我拥住,由头到脚嚼个稀碎。

?我捂着嘴巴,惊愕地看着赵谷。赵谷的愤怒是意料之中的,我在用恶毒的语言揶揄他时,已经想到了后果。但当这愤怒扑面而来,并让我付出满嘴是血的代价,本能的反应却让我裹挟在一团始料未及的恐惧里。我把所有的歉意堆积在嘴边,我要为自己蓄意的恶毒求得原谅。但话还未说出,却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山野乡村里同样遭受过,或者以后仍将遭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没人向我表示歉意,没人对我的委屈表示同情。我又凭什么把仅存的那点悔意用最柔和的话语和盘托出?我决定把话咽回去,与所有的委屈搅拌一起,使劲咽回去。

?我闭上眼,有意斜着嘴角,好让赵谷看到我的不屈和顽固。赵谷也没迟疑,一把掐住我的脖颈咆哮如雷,赵六!你狗日的吃了赵伍仁媳妇的屎了吧。说话咋这么损呢?亏咱还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交情。你咋翻脸不认人哩!

?赵谷不提赵伍仁媳妇便罢,这一提起,我的心窍就喷出了股股浓烟。我攒足了劲照赵六的鼻子就是一拳,赵六呜咽一声倒了下去。我腾身而起,两手按着赵谷的胳膊,一屁股坐在他的肚子上,大喊,要不是我,你连狗屎都吃不着!

赵谷满面迟疑,他在寻思话里的含义,但很快便恢复了狰狞的表情。只见他猛然挣开我的双手,腰背一拧将我掀翻在地。霎那间,整个天空和密集的茅草地在我眼前不停旋转。散落的枯草,皴裂如龟甲的泥块,一个劲的糊在了我的嘴里,我感到一条胳膊向后拉抻,后脑还多了只冰凉的手。这赵显下的小崽,竟不知何时拿了我的背,将我面朝下方,摁在臭泥里。

?我有些气闷,用额头抵住地面,大喊,狗日的,让我喘口气!赵谷泄了一下劲,我把脸侧到一边,接着又被撑着鬓角压了个瓷实。

?赵谷咬牙切齿,服不服!我扯开嗓门喝道,不服!被向后拉抻的胳膊向上抬了一下,一阵酸疼猛烈袭来。我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是汗。赵谷又问,服,不,服。顷刻,我眼前尽是密匝匝的金花银花,我没再说不服也没说服。疼痛和憋闷让我几乎昏厥,同时也让我逐渐忘记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我而起,竟有了坚信自己才是被迫承受委屈的受害者。

我哼哼唧唧,使出全力憋住往外冒的泪水。不远处那条将死的狗拿眼直往我们这边看,嘴角泛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我咬着牙,勉力动了动肩膀,身后的胳膊又抬高了一寸。我听到一声骨节的脆响,疼痛逐渐消失,换来的是阵阵酸楚的麻胀。我惊慌地喊,叔,你还吃狗肉啵,还吃啵?咱能惦记这条狗,人家就不惦记了?别以为攥在手里就踏实了,有些东西,到肚子里才算真踏实。

赵谷似有顿悟的松了劲,鼻子里发出一声恨音,也不再强求我的屈服。他缓缓站了起来,说,吃哩,不吃人就饿死了,饿死了还怎么去北边。接着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冲我伸出手。

?我望着眼前这个长相异于族人的小子,说,去北边?赵谷说,嗯那,北边。我有些恍惚,说,怎么去?赵谷的笑容充满无奈,怎么去?当兵还得些时日。偷鸡摸狗,拄着棍子要饭吧。我说,那你娘咋办?赵谷说,我娘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当然是一起走了。

?我的心里一紧,叫道,那你让赵显爷以后咋在族里主事咧?族长的婆娘和儿子都当流民,这事传出去,赵显爷在北川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听完这话,赵谷的笑容陡然耷拉下来,那只拉住我的手变得有些僵,他有话要说,但好似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继续道,离族之人即是背离祖宗,活禁入家门,遇难不得族人救济;死禁入祠堂,永世沦为孤魂野鬼。你难道不怕名字永载“不孝录”吗,难道你不怕祖宗怪罪吗?赵谷满脸晦暗,沉吟片刻,突然两眼冒出阴鸷的光:谁他娘的和你们是族人。

?赵谷转身朝那条狗走去,一头蓬松的毛发忽忽闪闪,隐约可以看见那团黑色中耀出几缕金黄,和那条狗的颜色一样。我揉搓着肩膀相跟在后面,眼前的背影让我觉得既愚蠢又卑劣。树林里的助阵,偷狗时的共苦,分享肉食的同甘,随着不断深入的接触变得支离破碎。我很庆幸因我的无理取闹看清了这个人,又痛感于一心为族的赵显爷居然生了这么一个孽种。我想替赵显爷和全体族人教训一下这个杂毛小子,但苦于自己身单力薄,不知如何下手。于是我有了抱起狗就跑的想法。但很快这种想法被我否定。一是论体力速度,我定不是赵谷的对手,若被捉住,赵谷便有了吃独食的借口,还少不了一顿胖揍;二是赃物在手,现在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已不再重要,就算独吞了狗,赵谷只要编点瞎话告诉族人,不出今晚,我定会被绑在祠堂的柱子上静候赵显爷和爹归来。到时再招赵伍仁媳妇对质,闹不好日赵伍仁媳妇的事还会被抖露个干净。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几天前赵五义要和爹干架的情景。就赵五义那狗屌脾气,估计我还没来得及受族刑,就已经被那个混不愣大卸八块了。想到此,我的脊背冒出一层白毛汗。最后我选择了一个看起来比较笨拙,却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甩开腮帮,尽量多吃快吃,最好把赵谷吃的那份肉也吞到肚子里,连下水都不给他留。这样不仅报了挨打的仇,同时也给他了一点教训。

?我斜着身子,快步掠过赵谷。当我的肩膀与赵谷交错而过的时候,赵谷似乎觉察到了我的鬼祟,也加快了步伐。夹在天地间的那块茅草地游荡着微妙的气氛,好似清晨笼罩在半空的雾气。我们两人四手缠绕,托头的托头,抬腚的抬腚,将狗端在胸口朝棚子小跑而去。赵谷建议,干脆绑狗的带子先不解,直接撸到狗脖子那,把带子的一端绕到棚梁上将狗吊死。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欣然应允。那条狗歪着脑袋望着我们,发出一声悲叹,两眼满是泪水。

?就在我俩慌乱地和绑成死结的带子较劲时。一串清脆的哨音由远及近,撞在棚子的立柱上。顿时一团木屑在我头顶炸开,飘飘洒洒如同下雪。我惊慌失措地坐在地上,抬眼四处乱瞅,只见头顶的立柱上多了一竖新鲜的裂纹。裂纹两端细小整齐,中间如花蕊一般炸开,当中竟楔着一支精光滑溜的箭簇。

?赵谷一个侧身来到身后,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提溜起来,转身便朝村子跑。我吓得语无伦次,喊道,不就是只狗嘛,至于用箭射我们吗?赵谷没好气了,说,别废话,跑!

?就在我俩行将逃入深厚的茅草,一把刀闪着寒光从茅草缝隙里径直朝我们戳来。赵谷哎呀一声,摆了下头,额角豁然多了一道血口。而我虽收住身子,两脚却不停使唤往前一探,顺势把赵谷绊倒在地。赵谷用手来回扑撸自己的头,冲我喊,头还在吗?一溜血正好撒在我脸上。我吓得手脚并用直往后爬,腰窝子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捂着裤裆缩成了团。

?不远处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有只鸭子开口说话了,武子,把人带过来。那个叫武子的人在我身后应了一声,然后小声嘀咕,咋喊名咧。接着我便感到背后一紧,眼皮下的乱草猛然下沉,身体腾了起来。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也不敢四处乱看,只见到余光处赵谷的乱发上上下下与我之间相隔着两条粗腿,并排飞着。

?现在,我的脑子和眼前的景物一样,乱成一团麻。成片绿的枯的茅草贴着我的脸皮不断地往脚的方向滑。几只飞蛾躲躲闪闪,在眉头停顿,接着跌跌撞撞来到下巴,并用细小的腿勾住我的肉,好似一松开便会坠入无底深渊一般。

?我稳了稳心神,努力判断这个叫武子的人是否见过。最后得出结论,这个武子不属于南洼子,也不属于北洼子,而是一个来自北川某个村落的莽汉,亦或是绵绵茫荡山里啖肉饮血的妖怪。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和赵谷会有什么遭遇,只能寄希望神明用自然万物给一个晦涩的启示,好让我心里有底。

?不久,武子的步伐终于停在一个地方。我的面前是块潮湿的黑泥,上面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风干的青蛙。突然这只青蛙猛地向我扑来,吓得我叉开双手撑住地面,与青蛙保持了半臂的距离。我连忙向后缩了一步,蹲坐在地上拿眼四处瞟,但见面前竖着六条粗细不同的腿,及被一只粗手提在半空的赵谷。

?一个人说话了,满嘴漏风,你腿上全是血咧。那只粗手晃了晃赵谷,说,何止血啊,这边腿上全是尿哩。说完将赵谷扔在地上,抓了把枯草往腿上蹭。

?那个鸭子大笑,好似脖子被一只手攥住连不上气。旁边满嘴漏风的也在哧哧作响,不断吸溜着嘴。他们在笑武子和我哩。我把头埋了下去,只闻得两腿之间骚气熏天,还伴着一股特别的腥臭味。受到村人的取笑也就罢了,现在被三个从未谋面的外人嘲弄,让我的身上臊得发烫。我暗地作揖哀求,希望三人的戏谑能点到为止。未曾想,那个鸭子凑到跟前,捏着鼻子往我怀里探了下头,然后快速缩回去,说,还真尿了!满嘴漏风的又是一阵哧哧。接着,那只鸭子又惊异地叫道,这碎娃裤裆上有怂味!满嘴漏风的快步上前,扒着我的膝盖往两边一撇,还真是,还真是。武子,你把人家咋的了。我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奔了过来,一只穿着毡靴的脚踹到我的肩膀上,我憋着哭腔往后翻了两个跟头。

?武子急鼻子燥眼的骂,日娘的,今天啥日子,咋正倒霉咧!鸭子兴奋地连连击掌,还伸出手按着我的额头往上一推,说,兔子,上午你还跟我犟,现在咋样,没说错吧,军户也就这样。满嘴漏风的说,对着咧,您说的对着咧,将军有勇有谋。

?鸭子得意地哼了一声,冲我说道,把脸扬起来。我顺从地遵了命。鸭子又说,你平时合着眼跟人说话的?眼睁开。我咧嘴哭道,大哥,你到底想干啥啊,咱无冤无仇的。

?那个嘴漏风的兔子急了,扇了我一耳光,说,让你干啥就干啥!我的耳边响起一串刺人的鸣叫,嘴里呜呜咽咽,连依命行事的力气都没了。

?鸭子对我有些不满,沉默片刻,似乎从腰间拔出一个物件顶在了我的脖子窝。那物件冰凉刺骨,前端锋利无比,只是微微轻触,就给人一种行将破皮而入的恐惧感。鸭子阴沉着说,听话,把眼睁开。无奈,我只好筛着糠,咽了口唾沫,抬起沉重的眼皮。

?鸭子在我鼻尖前咧着笑。嘴唇圆圆滚滚,上面一排稀疏的绒毛。由于泪水迷眼,鸭子的圆脸扭曲错乱,硕大的鼻孔竟让我误以为是眼睛。待视线逐渐恢复,我这才发现鸭子只是没有鼻梁,再上面才是那对含着喜悦的圆眼。不过鸭子的眼眶里黑多白少,缀着星星点点的寒光,摄人魂魄。我惶恐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鸭子将杵在我脖子窝上的物件划过喉咙,顶在我的颚下。我只能又乖巧的把脸抬了起来。

?鸭子扬了扬短粗的眉毛,额头上有块暗色的疤跟着一起跳动了一下。鸭子说,问你事,你得如实说。我咧嘴道,啥事。鸭子说,哪村的?我说,南洼子。鸭子的黑眼游到旁边一个人的脸上,然后又冲着我说,听兔子讲南北洼子都是军户,很凶。你咋就尿裤子了呢?我不能暴露自己的缺陷,平复心情说,我本来就想尿哩,结果被那位武爷在肚子上来了一脚。站在远处的武子骂道,狗日的就是个尿包。鸭子耸了耸肩,憋住了笑。一旁那个嘴吧漏风的兔子冲我喊,不老实,劈了你。我连忙用手捂住头,说,龙凤儿子能飞天,老鼠崽子会打洞,军户又怎样,毕竟是鼠,终究比不上三位爷的龙爹凤母。兔子抄起刀,你狗日的油腔滑调!说完一刀背砸在我手上,疼得我直吸溜凉气。兔子不依不饶,喊道,把爪子拿开。我抱着头滚到了一边。鸭子的脸阴了下来,对兔子说,难道不是吗?我蜷在地上,透过双肘的逢看到兔子唯唯诺诺地垂下头。

?这个叫兔子的人个头中等,脸颊瘦削,头上有几处斑块没长头发。两只金鱼眼向外鼓,粗短的蒜鼻头下,嘴唇刀削般的薄,人中处还有条湿漉漉的裂缝。我终于明白他的诨号的来历,以及说话为何哧哧漏风。我的心逐渐松弛了下来。

鸭子继续问,狗怎么来的?起来说话!我立刻爬起身,仍蹲坐着,说,偷的。鸭子不吱声了,拿眼直盯着我。我低眉顺眼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索着,因为我预感到接下来他会问偷谁的。可鸭子却没有问,只是猥亵地一笑,说,裤裆里的怂是谁弄的?你可别说是自己。

?我被突如其来的话问了个措手不及。若是巡问狗的主人,我还能编个瞎话。可现在的问题涉及到难以启齿的秘密,着实让我乱了方寸。想浑水摸鱼含混过去,肚子里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若如实交代,住在茅草地旁边的赵伍仁媳妇定会遭在这三人的手里。虽说一闪念间,我曾有过把目前的危机转嫁给赵伍仁媳妇的冲动。但想到族规家法,忌惮躺在陡坡上的赵伍仁爹与天上保佑族人的祖先,以及让人回味无穷,赵伍仁媳妇胸口的两坨肉,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知道鸭子方才所说自己弄的是什么意思,连忙点头道,是,是我自己弄的。

?鸭子嘿嘿笑,拍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抵住下巴的是一把通体黑亮的短刀。鸭子朝远处喊,武子!请这碎娃吃馄炖。我浑身一颤,知道没什么好事。连忙摆手,这位爷,我不饿哩。兔子一把把我揪了起来,喷着唾沫星子道,想啥好事咧,吃馄炖就是割你耳朵!顿时我的小腹鼓鼓胀胀。我使劲往地上坠,喊道,爷,您割我耳朵干啥咧!我说的都是实情,没敢诓您啊。鸭子回头瞟了一眼,干啥?耳朵泡酒,胆色我有。

?听到这话,我的腔子里到处都在打雷闪电,两道眼泪如茫荡山里的溪水夺眶而出。这一天真是太糟糕了,开始我还以为挫了赵休的锐气,日了赵伍仁媳妇,吃了偷来的狗,明天的赵六将会换一个人。没想到现在人没换成,耳朵却要稀里糊涂地被人割了去。等明天太阳出来,我赵六可算是真的与过去有所不同了。

?我腿上使劲,来回在那犁着地,拽地兔子直趔趄。武子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把我夹在胳肢窝里。兔子羞愧难当,照我屁股就是一刀片。我脑袋悬在空中哎哟惨叫。见趴在地上的赵谷蹬了蹬腿。我便扯开嗓门,我日你娘啊赵谷。你侄儿要被割耳朵泡酒了,你还睡你娘的腿呢。赵谷抬了抬头,血浆子黏黏糊糊,跟灯油一样直往地上淅沥。兔子见赵谷有所动静。一脚踩住赵谷的后脖颈,冲鸭子说,这小蠕蠕咋整。鸭子正拿刀在腿上磨蹭呢,说,待会儿请他吃馒头。兔子高兴地唱了个喏。

?鸭子又说了句黑话,我立刻噤了声。这是要杀赵谷啊。我两腿来回踢蹬,在空中划着狗刨。武子终于没夹稳,顺势把我扔在鸭子面前。我不顾疼痛,抱着鸭子的腿说,爷,您这又是为啥啊,我俩与您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您为何要与我俩过不去啊。鸭子摊了下手,说,碎娃,你年纪小,有些道理不懂。统军最重要的就是立威。做杀人放火的买卖,个个都是骄兵悍将,威立不住,有人就得造反。你小子表面老实巴交,一肚子全是坏心眼。我不割你耳朵,没法给兄弟一个交代。

?我哭丧着脸,爷,我俩虽是军户,可到头来还是憨傻呆痴的乡民。为了活命,谁都不敢得罪,连走路都怕踩着蚂蚁。您若想立威,也犯不着拿我们是问啊。鸭子说,没说你不是乡民啊。一般乡民见到我们连话都说不出来。你虽然哭哭啼啼,却能答话,这说明你有点胆色。我说,可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啊。鸭子说,信哩,你说的我信哩。但我不敢保证我兄弟对你不犯嘀咕。所以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赶上趟了。

?我嚎啕大哭,爷,我都尿了,还不就因为怕吗?你咋忘了呢。鸭子恍然拍了下额头,对呀,你都尿裤裆了。但转脸又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本来就要尿的吗?我心里咯噔一下,没了言语,连眼泪都忘了流。

?鸭子用手抚了抚我的头,说,行了,碎娃,比起小蠕蠕吃馒头,你这吃馄炖的又算得了啥。我用袖子擦拭两腮的泪水,咬牙道,他不是蠕蠕,他和我都是一个老祖的后人。兔子拿着刀,揪起赵谷的一缕黄发割了下来,然后跑到跟前扬给我看,后人?他咋长这模样咧?诓谁呢!你也想换馒头吃?鸭子朝兔子摆摆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信哩,你说的我都信。你看我都这么信你了,你也别让我难做。武子,请碎娃吃馄炖!

我的脑后吹来一阵风,武子的手带着阵阵凉气,捏住我的脖子,往上一提又往下一顺,接着一条粗腿抵住我的肚子。我的裤裆又开始往外汩汩地喷着尿水。鸭子照兔子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看,人家没瞎诓,你以后不准乱疑人。

?我也不知哪来的火,仰着身子,支起两臂不停乱抓。武子那犹如祠堂地砖一样方正的黑脸被我抓出几条白道。原来武子在脸上抹了一层炭灰。我咬牙切齿,日你娘嘞,见不得人吗?两根手指就这么在武子的眼皮上扣,武子似马尾般的眉毛微微一皱,两只牛蛋大的眼瞪地提溜圆,眨都不眨一下。武子抽出刀,说,别动!越动越疼。我不听,也听不进去。动与不动没区别,都是要掉耳朵,先把你眼戳瞎,罪不能让我一个人受了。

?我的手指寻着武子的眼皮往下一弯。武子气急败坏地仰头歪嘴,一口含住我的小指,嘎嘣咬了一节下来。我大张着眼睛,捂着手指锐叫,两腿上上下下不停翻腾。武子趁机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刀锋顺着脸皮往腮帮子划。只是一瞬,我便看到耳朵被武子用两根手指捏着提在半空,耳垂下面还颤颤悠悠地连着一块皮。

?现在我都不知道该疼哪一边了,缩起身子在地上不停翻滚。武子说,还有一只,再动就给你来个花刀,让你流血流死。我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死。我忍着剧痛,趁武子不备伸手照他裤裆一抓。武子疼地大叫,举起短刀就扎。突然一块重物从空中划过,正中武子面门。武子捂脸龟腰原地打着晃晃。

?兔子慌了神,手放在腰间拔了几次刀没拔出来,急得唾沫从嘴缝里乱喷。一个黑影从挨着兔子的茅草中冲出,照他下巴就是一拳。兔子翻着白眼仰了下去。而鸭子脚踩弩机正忙着上弦呢。还未待箭簇放在弦上,身后闪出赵猫,挂着黄鼻涕,就是一棍子砸在鸭子的胳膊上。鸭子惨叫一声摔了个屁墩。

?我失声大哭,一把抱住赵猫。赵猫浑身颤抖,神色还没从恐惧中缓过来,只是一个劲地说,没事了,叔,猫来了,猫来了。

?这时那个黑影喊道,猫,你娘的快来帮忙!我扭头望去,才发现那个黑影正是赵休。

?只见赵休如兽一般拉开架势,鼻子不知什么时候歪到一边,正呼呼淌血。身前站着额头被开了一条血口的武子,在那挽着衣袖。

?武子比修长的赵休高半个头,两臂一前一后微弯于身前,胳膊上的疙瘩肉高耸,一直往上延伸,在后脖颈汇聚成一座坚实的肉峰。从远看好似一头人立的熊罴。

?赵休满胸满怀都是血,他用袖子揩着鼻子,说,这狗日的一石头没放倒。武子嘴角一扯,跟着笑了一下。赵猫喊道,爷,猫来帮你,腿却开开合合,不停打颤。我松开赵猫,跑到兔子身边拔出腰刀就向前冲,未曾想还没迈步,便被绊了个跟头。回头一看,只见兔子的手正抓着我的脚脖子。我照着兔子那张脸踹了一脚,兔子呜噜一声,血从嘴缝中间冒了出来,但还是没松开。我大声喊赵猫。赵猫激灵了一下,闭着眼将棍子举过头顶,扯着嗓子向武子冲去。

?武子听见动静,扭头朝赵猫的方向看。赵休借机身子前纵,一把抱住武子的腰,两腿一挺,将武子摔倒在地。赵猫的棍子在二人头顶挥了个空气,整个人往前冲,跌了个嘴啃泥。赵休叫道,猫你狗日的干啥啊,还不照头楔!赵猫撑着身子在那直哼哼,半天没动窝。

?这时赵谷呲着牙,两眼露着寒光,满脸是血的站起来。他拾起赵猫的棍子,慢慢向武子走去。一旁的赵猫看到杀气腾腾的赵谷,惊地翻了个身给赵谷让出一条道。

?赵谷拖着齐腰的棍子,踉踉跄跄靠近武子,起手朝下砸。武子腾出右手向上一接,棍子不偏不倚攥在手里。接着,左手锁住赵休的喉咙,站了起来。

?此刻的武子毛发飞腾,瞪着赵谷放声大吼,茅草地上空噗啦啦飞起一群受惊的鸟。我脚边的兔子也睁开眼,抓着裤子,翻身压在我身上,想要夺刀。我一只手撑住兔子的下巴,一只手想举刀砍。但兔子的力气比我大,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腕上。情急之下,我用手指勾住刀把上的铁环,这才没让刀飞出去。但眼前的境况已不受我们控制。那个鸭子将伤了的右手揣在怀里,左手端着弩凑到我和兔子跟前,大喊,都消停,不然给这碎娃的脑袋开窟窿!霎时,除了被掐着的赵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鸭子身上。兔子趁机夺过刀,往我脖子上一横。

?赵谷无可奈何,松开棍子,晃晃悠悠退了一步;赵猫坐在地上,一脸黑泥,眼眶闪着泪光。而赵休满脸青筋,还在不停抓挠。鸭子又喊,让你们消停哩,想这碎娃死吗!赵猫颤声对赵休道,爷,求你别动了,别动了。赵休哑着嗓子挤出话,喘不动气哩,让这碎熊放手我就不动。鸭子恨声道,到这地步了,还在给爷讲条件,行!你们狗日的真行!武子,捡刀,请他们吃馒头!武子盯着赵休,两眼冒火,没有动。鸭子骂道,你耳朵瞎了,请他们吃馒头!武子松开左手,将赵休撂在地上;右手把棍子一丢,炸着毛喊,不要总喊我名字!东家!鸭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骂道,你狗日的反啦!武子闷不作声。鸭子继续道,要不是我爹当年收了你家,你家早就饿死了。娘的,一群白眼狼......狗都比你们听话哩。

?武子瓷在那里不言语。半晌,武子抹了下脸上的血,弯腰去捡刀。就在一瞬,赵谷快速地拾起棍子,劈头盖脸地朝武子砸去。只见武子身躯一震,栽在泥里。鸭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声嘶力竭地喊,你们是不管这碎娃啦!兔子在一旁说,东家,不行了,咱走吧。鸭子没理兔子,手指勾着弩机乱抖。

?赵休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拾起武子的刀在手里掂了掂,说,你给他开个窟窿吧,那碎娃是生是死都没你死重要。鸭子把弩顶在我脑门上,说,那我就让他死。赵休猛然喊道,那就快啊!麻利的!兔子扯着嗓子朝鸭子喊,东家!咱走吧!今日人手不够,咱没必要跟这耗!鸭子扭过脸,牙关紧咬,说了不要叫我东家!我们是兵!是兵!兔子又喊,东家!鸭子的弩弦闪着影子一弹,箭簇穿过兔子的腮帮,飞地无影无踪。兔子双手捂着面颊倒在地上。我拿过兔子的刀,瞅准鸭子的腰窝攮了进去。远处的赵休赶了过来,也是一刀,捅在鸭子的肚子上。

?鸭子伸手抓住赵休,眼睛、鼻孔和嘴巴在疼痛的刺激下不断向四周扩张,活像一只丑陋的蜘蛛。鸭子嘀嘀咕咕道,刀是用来劈的,不是用来攮的......你们军户真是废物......赵休呲牙一笑,那又怎样,我是河间侯,不是军户。鸭子眼中有了兴奋的光,笑道,河间都丢了一百多年了,你那个侯有屁用……说完,脑袋垂了下去。

?赵休面无表情,犹如一根枯木。赵猫跑过来抓住赵休,说,爷,别听他胡咧咧,他在放屁哩。赵休苦笑一下,谁都没理,转身朝村子走去。赵猫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相跟在赵休身后,有些手足无措。

?我捂着残手,四处找那只耳朵。鲜血染红了我的头发和半边身子,让我几乎晕厥过去。赵谷牵起那只狗,将带子一端甩过棚子的横梁,身子往下一坠,那条狗升到半空,身子不停地空中划着圆圈。我突然想起姐姐时常喊的那句话:转啊转啊转啊。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gonglaomua.com/gmzz/5554.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