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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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故地

如果不是儿子阴差阳错地考上了绍兴的大学,他想,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踏上这片叫故乡的土地了。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有点亲切,又有点陌生。恍如隔世,对,就是那种感觉。

儿子举着夸张的剪刀手,在孔乙己的塑像前留影,嘴里还嚼着茴香豆:爸,我这算不算替你圆梦啊?他笑,无奈中是掩饰不住的苦涩。

阳光穿过路旁的梧桐树,落在他斑白的两鬓上,他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宽厚又绵长。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追逐嬉笑着经过他身边。

恍惚间,时光一下倒流了三十年。

秦云,你还在这里吗?你过得还好吗?他在心里轻轻地问候。

02青春

他和她,两家是邻居,父母又是好朋友,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故事多少有点老套,却又不可思议地缘合。

他的父母是工人,在那个别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他过得丰衣足食,少年不识愁滋味。她的父母是老师,在高中教书,学识渊博,受学生爱戴,方圆数里都颇有名气。从小,他们就像双胞胎一样形影不离。他个子比同龄人都要高,却内向文静,说话柔声细气,少不了被大男孩欺负;她个子娇小,却大大咧咧,玩起来疯疯癫癫,路见不平拔拳相助,打起架来一点不输给男孩子。

她总是保护他。

只要我在,你们谁都不许欺负牧天。他记得她叉着腰豪气冲天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迎着风群魔乱舞,像极了电影里的小太妹。

彼时年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奔跑过大大小小的桥,弯弯曲曲的小巷。那时候的绍兴,没什么高楼大厦,房子是黑瓦白墙,门前桃李芬芳。厚重的石板路,青苔在缝里肆意地生长,桥面上爬满了蔷薇,桥下停靠着乌篷船,经常有调皮的孩子躲到里面,让大人找得昏天黑地。

臭豆腐、奶油小攀、笋煮豆、扯白糖、大白兔……你一半,我一半,甜蜜了整个童年。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们一块上小学,一块上初中,再一起升入秦云父母执教的高中,曾经的孩童,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有好吃的东西,他总不忘偷偷拿到学校里,鼓鼓囊囊夹在书里,在课间十分钟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地经过她的座位,然后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她手里。

她躲在闺房,笨手笨脚地做小香囊,里面装着她的发丝。缝的线歪歪扭扭的,心形愣是成了梯形,他却如获至宝,从不离身。

他们谈论理想,他想做医生,她想做警察;他们聊普希金,聊徐志摩,看《简爱》,读《青春之歌》,为诗歌流泪,为勇气欢欣。

春花秋月,夏虫冬雪,那些年,他们走得顺风顺水。懵懂的青春,青葱的岁月,春草一样滋生的鲜嫩的爱情,一切都很美好。

她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他白她一眼,干干脆脆地回答:这还用问!

那年,他们十七岁。

年轻时的感情,就这么单纯,说着永远在一起,便以为真能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03劫难

命运是一个很调皮的孩子,一会给你岁月静好,一会让你暴风狂狼。

高三,他们成绩优异,大学之门近在只咫。突然间,风云变幻,那场毁灭无数年轻人大学梦想的运动席卷了这个原本平静安详的小城。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街上到出都是不知所以然的人们,游行、喊口号……人都像中了魔一样,莫名地兴奋着。长头发的女孩子一上街,就被人拿着大剪刀给咔擦掉了辫子。

秦云的父母,作为“资深的臭老九”,也被卷入了浩劫。仅仅因为秦云的父亲秦大海,说了一句:孩子每天不上课,去街上瞎闹,总是不好的。祸从口出,“瞎闹”两字成了罪证。拿红卫兵的话说,这么伟大的革命,竟然说是瞎闹,简直是对毛主席和党中央莫大的侮辱。一夜之间,这个曾经斯文儒雅、风度翩翩的知识分子成了“反革命分子”,被人反绑着双手,戴着大高帽,胸口挂着大白板,一次接一次地批斗。他的眼镜被踩烂了,头发剃成了阴阳头,让他无比痛心的是,那些曾经用崇拜的眼神仰视他的学生居然也在闹腾的人群中。

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一贯无所畏惧的秦云一下子蒙了,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肆无忌惮的笑容,变得异常敏感、内向。除了他,她不和任何人说话,身心俱疲的生活让她脸色蜡黄,弱不禁风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衣服里,像只被遗弃的小猫。他看着,揪心地疼,偷偷从家里拿食物给她,给她传小纸条,有时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幽默,有时是一首含混其词的诗。现在,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么几句:这黎明前的最黑最暗最冷,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磐涅,迎着朝阳,去死,或,伴着温暖,重生。有时,仅仅是几个字:会过去的。那个动荡的年代,没有谁活得容易。但事情的进展远比想象的更糟糕。为了定秦大海的罪,红卫兵找到了他家,想让他父母——秦家最要好的朋友出来指证。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面对好友的飞来横祸,出于保全自身,没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但落井下石的事情也是绝对不做的,一口就拒绝了红卫兵的要求。

随后,红卫兵在半路拦住了胆小文静的他,各种威逼利诱。但任凭他们讲得口干舌燥,他就是低着头,不吭声。这群人见他油米不进,正欲讪讪离去,其中一个大块头突然回头,朝他恨恨地说:你不说话,那只能秦云说话了。

这个人他认识,和他同校,叫张金强,有名的不学无术,纠缠过秦云,被秦云怒斥一通,这样的无赖小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卫士。

“你们想干什么?”他再也无法沉默。

“今非昔比啊,当初的天鹅肉,如今怕是要掉到砧板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啧啧啧……”张金强阴阳怪气。

“不许你们动她。”他像被激怒的小兽,大吼一声,追上去就动了拳头。

那也许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打架。

结果,很惨。他被一干人踩在脚下,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但他还是一次次地爬起来,冲上去,咬、踢、挠、打,像发疯的野狗。

04误会

原本以为刻骨铭心的过往在时间的洗涤下早已云淡风轻,可是,钻进回忆的漩涡里,他的心还是被搅得生疼。

打架的第二天,秦大海的批斗大会在学校的广场上召开。人群中混杂着各种脸,莫名的兴奋的,无知的好奇的,事不关己的淡漠的,还有少数隐秘的同情的。秦云扶着她的母亲,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母女俩形如枯槁。“红袖章”义正言辞地列举完一大堆“反革命”的罪证,目光扫了下人群,说:本着对毛主席和党中央负责的态度,秦大海所犯的错误,都是经过调查研究的,都是实事求是的,有人可以作证,那就是秦大海知根知底的邻居。牧天,你过来……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空白一片。两个红卫兵把他从人群中揪了出来,推推搡搡地弄到台前。

“红袖章”盯着他,再次大声问:牧天,你说,这些是不是事实?

时空像静止了一样,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这目光中有秦云和她的母亲,她们殷切又渴望地看着他。那些目光,像烈日一样烧灼着他的身体。

他的耳边,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不停地回响:明天你要是不配合,秦云那丫头可就遭殃了。

死一样的沉寂后,他木然地点了点头。人群开始哗然,秦云的母亲瘫坐在地上,秦云疯一样冲上来,踢他,咬他:为什么?为什么?

她重复着这三个字,他至今记得她的眼神,满是怨恨和绝望。

牧天,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这是她最后留给他的话。

这一天,犹如人生的第一场噩梦,他永远忘不了。

05陌路

秦大海关进了牛棚,没多久就自杀了。这样清高的男人,如何受得了那般非人的折磨。秦云的母亲,从此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不出门。听街坊说,这个可怜的女人精神出了问题。

两家从此不相往来,咫尺天涯。每天,他无数次站在她家门口,想敲开这冰冷的大门,看一眼曾经两小无猜的女孩,他多么想告诉她,他是为了保护她,他是逼不得已。可是他没有勇气。

夜里,他蜷缩在一墙之隔的屋里,听着墙那边秦云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时不时传出的摔东西的声音,还有秦云伤心欲绝的呜咽。

黑暗中的空气那么沉重,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很奇怪,明明住得那么近,他们却几乎没遇到过。很偶然的一次碰见,她曾经飘逸的长发已经剪掉,小男孩一样短碎的发型,穿着她妈妈的旧衣服,面色苍白。他走近她欲言又止,她低头匆匆而过,就好像他是空气。

他宁可她恨他,甚至打他骂他,可是她没有。她冰一样的悲伤和冷漠,把他活生生挡在万水千山之外。他没想到,有些话,不说不说,就真的止于唇齿,埋于岁月了。

06离别事情过去半年后,他随父母远走他乡。父母说再也没有颜面面对秦云母女,每天对着她们家的门,坐立不安,睡觉都不安稳。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写了长长的一封信,信的最后,他说:秦云,我不怕死,可我却怕你死。信封里,夹着一枚淡蓝色的发夹。那是一年前,路过商店,秦云看中却舍不得买的。他那天就买了,心想着等她过生日再送她。如今,却成了分手的礼物。把信塞进她家门缝的那一刻,他眼泪决堤,无声地、痛彻心扉地哭泣。他的青春,他的爱情,终于消失在19岁那年的江南烟雨中。走的那天,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天寒地冻,是那一年绍兴最冷的一天。

他始终把脸缩在厚厚的大衣领子里,面无表情地走,面无表情地上火车,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他没有勇气回头,怕一回头,那熟悉的景,那熟悉的人,便会深深刺痛他的心,或是因为眷恋,再也迈不动离开的步伐。火车的轰鸣声响起,他感到一滴滴眼泪落进了心底的最深处,重重地拍打着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抬起头,想最后望一眼窗外的世界,窗户却被人们哈出的热气雾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她就在雾气的另一面,迎着漫天的雪,孤单地立在站台上,在寂寥的苍穹下,像随时可能被风刮走的弱柳。

07寻找这世上的很多感情,都是远了就淡了,然后随着时光的推移,变成了心底深处的一汪湖水,偶尔提起TA的名字,起一丝涟漪,如此而已。但是,总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名字,像抹不去的纹身一样,深深植根在你千沟万壑的脑海里。

在苏州,他很快找到了一份纺织厂的工作,厂长让他负责销售。他工作很拼命,加班加点毫无怨言,很快就能独挡一面。只是,野草一样渐行渐远还深的思念在每个空闲下来的时候折磨着他,从发小吴晖那里,他打听到她四处谋生,到处碰壁,但从没求过任何人。

他想给她写信,提笔却是千言万语凝在喉咙口,无法诉说。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照片中的她发呆。那是一张初中的毕业照,她站在他前排,乌黑的麻花辫,弯弯的眼睛,笑容明媚。

直到有一天,吴晖告诉他,秦云的母亲去世了,投河自尽的。

“据说,尸体捞上来的时候,秦云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很镇定地办完了丧事,我在现场,都没见她哭一声,好像一点也不悲伤。”发小在信里唏嘘。

再也无法装作淡然,他匆匆请了假,买了当晚的火车票,赶往绍兴,他如此迫切地想见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放声痛哭,倾诉委屈。

回到熟悉的老家,时间不长,还都是老样子。他靠着自家的墙上,看着对面秦云家斑驳的木门,想象着她看到他时惊讶的样子。

一直等到深夜,她都没有出现。他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半睡半醒中,有人在轻声唤他的名字:牧天,牧天……他陡然惊醒:秦云,你终于来了。

睁开眼,却是一个人都没有,白色的月光把黑暗晕染成漫无边际的朦胧色,初秋的夜已经有了不深不浅的凉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他睁开了眼睛,对面的木门依旧紧闭,她没有回来。

找所有认识她又交情尚可的亲友,都说不知道,只有一个说,在她母亲的葬礼上,貌似听到她说过,事情办完就去云南,好像有一个远方亲戚长居那边。

他接着追问细节,对方也答不出来,只说是一个古镇。

她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那时候没有电脑,没有百度,他翻遍丛书,记录下云南所有的古镇:大妍、和顺、纳允、巍山、石羊……

一个接一个去找,最多的一年,他去了四次。以至于现在,他都对云南的一切如数家珍。

在和顺,经过一座古老的祠堂,他几乎都已经嗅到她的气息,与生俱来的第六感告诉他,她就在附近,可找遍了角角落落,却不见斯人踪影。

也曾见过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追上前去却发现不是她。

云南之大,人海苍茫,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样的失落起伏,浸润着他的弱冠之年。

08错过

时光如梭。多年的努力,他在公司已坐到了副总的位置,当初的文弱少年,已然是沉稳俊朗的男人模样。这些年,不断有女孩明着暗着表示对他的喜欢,他总是一脸淡漠地拒绝,来去形单影只。

父母说:还记着那丫头啊,忘了吧,这么多年了,该认命了。

他笑笑,不回答。认命?不。他不相信,那么鲜活的一个人,那么刻骨铭心的过去,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年的冬天,中国五百七十万考生走进了曾被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

他惊喜地听说,她回来了,回到了绍兴,有人在考场中看到了她。这个消息来的时候已经是78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天朗气清。

一切为时未晚。

他在办公室激动地跳了起来,喝水的手都在颤抖。

在时光的洪流中,每个人都那么平凡。天大的苦难,终有过去的一天。

忙不迭买了票,在火车上,他一夜无眠,恨不能插翅飞翔。四年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她还恨我吗……一个又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

窗外,灯光掠过,树影飘过,一切都如梦境。

他没有想到,他心中辗转千百遍的她,在同一天,看着同样的灯光和树影,怀着同样热切的心情,与他擦肩而过。

这边,他手心冒着汗,兴高采烈地敲响她家的门。那边,她怀揣着红艳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拿着吴晖写的地址,忐忑不安地等在厂门口。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信,这就是命,命中注定的坎坷,命中注定的错过。

“她不是去找你了吗?你没见到?”吴晖瞪着垂头丧气的他叫嚷。

他兴奋地拔腿就要跑,吴晖拦住他,说就在绍兴等她吧,万一你走了她又回了,你们两这找来找去的,何时是个头啊。而且我过几天就当兵去了,去新疆呢,以后见面就难了,咱兄弟两个也趁此好好聊聊天。

他想想也对,开开心心地住了下来。晚上,他和吴晖聊天,一聊就聊到后半夜。他好多年没这么轻松愉快过了。

“现在,秦云考上大学了,你也混得不错,总算是苦尽甘来。你们俩这次见面后就别再分开了,赶紧结婚,折腾了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吴晖跟他说。

“哪那么急啊,再说我还不知道秦云愿不愿意呢。”他红着脸,一如当年般羞涩,心中却满是喜悦。

可没住两天,苏州那边传来他父亲突然中风的消息。

09命运

父亲突然中风半身不遂,母亲急火攻心累倒卧床,亲友都在绍兴,又无兄弟姐妹,那段时间,他一边要工作,一边要照顾老人,焦头烂额。

幸亏一个和他同厂多年的女孩红默默地帮他,送饭洗衣,端茶倒水,忙前忙后,无微不至。

她是个贤惠又文静的女子,很快便深得两老喜爱。

父亲出院后,她时常过来探望,帮他母亲分担家务,陪老人聊天解闷。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心意,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段日子,尽管身心俱疲,他还是写了好几封信给秦云,告诉她等一切安定了他就去找她。但奇怪的是,她没给他任何回音。

他想,或许是大学里学业很忙吧。

半年后,父亲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母亲高兴极了,做了一桌的好菜,还邀请了红。

确实,父亲能康复,一半是红的功劳。

那天,母亲破天荒地喝了点女儿红。全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晚饭后,红争着去厨房洗碗了。母亲悄悄拉过他,说:这姑娘不错,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他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的人是谁。

母亲一脸惊讶:可是人家秦云都要结婚了,你惦记她有啥用啊?

犹如晴天霹雳,他愣在那里。

她要结婚了?她怎么可能要结婚了?

10再见

他们终于见面了,在两人从小一起玩耍的家门口小院里。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可往事还那么鲜活地在眼前。

十月,正是古城最美好的季节,微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

她的头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脸上的婴儿肥褪去,显得清秀又文雅,只是眼神多了些沧桑的味道。

他注视着她:“他们说你要结婚了,是真的吗?”

“是的,还有三天办酒,你如果有空可来。”她躲避他的目光,回答却是干脆利落。

他本就不善言辞,原本的满腹疑问满腔热忱,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只蹦出三个字:为什么?

她仰起脸看他,一丝轻蔑:还有必要问吗?我们都要有各自的家了。

他讶异: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是你先放弃的。半年前,我来找过你,人家说你要结婚了。她突然就流了泪。

他又气又急:谁说我要结婚了,谁说的啊,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结婚了!

原来,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苏州的火车。到他厂门口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门卫不让她进去,她就站在那等他。

下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经过她身旁。天色渐暗,他还是没出现。一女孩背着包出来,她急忙上去打听。女孩打量她好一会,问:你是绍兴过来的?她说是。女孩说:你别等了,牧总这几天没来上班,好像在筹备婚事。什么叫伤心欲绝,那一刻她算是体会到了。失魂落魄回了绍兴,再次剪短了头发,那枚发夹,随同回忆,锁进了柜子里。

“秦云,我真的没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他们说你去了云南,我就去云南找你,一个镇一个村地找,后来他们说你回来了,参加高考了,你不知道我当时高兴得都跳起来了,第一时间就奔过去了,可还是没找到你,我本来打算在绍兴等你,可我爸突然重病……唉,好不容易现在都回归正常了,收到的却是你要结婚的消息。”他急着向她解释。

她凝视他,半响,叹了口气:这难道真的是命吗!

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不信命,一切还来得及。跟我走,我们马上结婚。

她看着他因着急激动而汗涔涔的脸,心下酸楚。他的眼睛还是过去的模样,诚恳、执着的模样,他是她这辈子最想嫁的人,可是,她还是挣脱了他的手。

她说: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他帮了我,我不能辜负。牧天,我和你,命中注定有缘无份。

那个老实憨厚的男人,是他们共同的同学。高中时期便偷偷喜欢她,目睹她经受的一切,为她的劫难暗自难过心疼,出钱办了她母亲的葬礼,她去云南后,他给她寄书寄生活费,鼓励她,直到她考上大学。他从没要求她什么,他只是默默地付出。本来,她想着读完大学后,赚钱还他,却被心爱之人要结婚的消息打击得体无完肤,伤心之余答应了他的求婚。她一想起他高兴地得说不出话的样子,便不忍心伤害他。

“可是,你并不爱他,你怎么能嫁给他?”他听着她的诉说,哽咽。

“这世上有多少的夫妻,都是相濡以沫。”她转身离去,唯恐被他看穿她心里的纠结和疼痛。

“秦云,我不认命,我不认命……今晚八点,火车站,我等你。”他流着泪,冲她的背影喊

他生命中几次流泪,都是因为这个瘦弱的女人。

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等了一夜,没有等到她的到来。一个人回到家,放佛抽丝拨茧般的疲惫,他生了一场大病。

烧得迷迷糊糊,睡梦中,他呼喊她的名字。

守着他的母亲,止不住地叹气。

11各安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他独立门户,一心扑在事业上,生意越做越大,年过三十却依然孑然一身。在家人和朋友的再三催促下,他和那个叫红的女人结婚。虽无心动,但两人也算合得来,日子过得柴米油盐,相敬如宾。

通用版的人生大抵都如此,合适的年龄结婚,合适的年龄生孩子,然后驾着生活和事业的马车,在滚滚的红尘中勇往直前。

他想起他们当初的理想,现在,他不是医生,她也没当成警察。年少时的梦,都渐渐成了凋零的花。他想起她说:人的一生,一定要谈一场深刻的爱情。

他曾经以为,她会是他的一辈子,到头来,陪伴他走人生路的却是另一个女子。

12重逢

三十年了,故乡变得都快认不出来了。河道宅了,马路宽了,石板路少了,柏油路多了,他和秦云的家,如今变成了一家叫老台门的客栈,他们就读的学校也搬迁了……只有沈园还在那里。踏过朱红色的木门槛,城市的喧嚣也随即戛然而止。石桌石凳还在,梅花还在,池塘还在,陆游和唐婉在墙壁上的字还在。他轻柔地抚摸着它们,仿佛看见年少的秦云仰着脸一字一句地念:红酥手,黄藤酒……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然后,她对他说: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小心失散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对方。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他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可他们还是阴差阳错地走散了,只有曾经的那些誓言,还若有若无地耳边回响。

能有什么办法,再鲜活的感情,也抵不住命运车轮的碾压。下雨了,风吹来,他的眼睛有点潮湿。

“牧天,是你吗?”身后,一个在心中穿梭了几千遍几万遍的声音轻轻唤他。

他曾很多次幻想过和她的重逢。应该像所有的电影里放的那样,假装平静地问一句:你好吗?可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发不出声。他的心浮在半空中,上不去,又下不来。他们就这样怔怔地立在雨中,互相看着,不言不语,甚至,忘了问候。

事到如今,该是云淡风轻,不争过往,不语对错了吧!

可是,他们还是激动得微微发抖。她的头发变成了微卷的短发,眼角有了不深不浅的皱纹,曾经调皮灵动的眼睛变得温婉如水。

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屋里,他们相对而坐,聊起过去的种种,时而轻笑,时而感伤。

她告诉他,丈夫两年前前患癌症去世了,女儿在北方读大学,快毕业了,她自己再过段时间就退休了。

他说,自己的生意其实早就做到了绍兴柯桥的轻纺城,在这里设了个贸易公司,但从没来过,不敢来。

她笑:还介意啊?

临别的时候,他轻轻地拥抱了她。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滴落,迅速渗进他的衣服,停留在他不再年轻的肌肤上,温暖而湿润。最后,她抬起头看着他,说:你有白发了。13执念

这世上如果没有重逢,会怎样?怀着一丝遗憾,藏着一丝伤感,在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随时光老去。如此,而已。可重逢了,那些不甘心的期待,磨不灭的情感,又怎能视若无睹?她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久别重逢,他们的人生,不会因此而不同。

是的,大部分人的重逢,是悸动后的归于平静;还有些人的重逢,是为了彻底的结束。但是,个别人的重逢,却是失而复得后的奋不顾身。

每晚,他握着那个小香囊发呆。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以为自己早已波澜不惊,可看到那个人,内心依然掀起狂澜。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深刻的爱情。无论时光怎么打磨,她都牢牢地刻在脑海里、心田里,岁月浮沉,辗转一生,都忘不掉,就那么简单。

半夜,他做了个噩梦,他梦到她远远地向他走来,笑意盈盈,他们中间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湖,他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过来,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没入幽深的湖水中。

惊醒,脸上都是泪痕。卧室的灯开着,妻子坐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万籁俱寂,两人沉默不语。最后,妻子幽幽道: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拆散你们。二十年了,你累了,我也累了,散了吧。他握住妻子的手:谢谢你,对不起。

离婚办得很快。财产他一分不要,如数给了妻子。至于儿子,他对他说:不求理解。

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经营了二十年的婚姻,还有如日中天的事业,多少人羡慕的安稳富足,统统都不要了。身边的人都说他疯了。不顾世俗,不计得失。

若非设身处地,何以理解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情与人生?

14任性

当他提着行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愣住了。

她就站在门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你怎么来了?他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语无伦次,一如少年时的羞涩:剩下的日子,想和你一起过。

那边,怎么办?她问。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心,我都处理好了,只是,我现在一无所有,但你放心,我能养活你,我可以重新开始。她黯然:其实,你不必因为内疚而这么做,你并不欠我。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听我说,秦云,我不是来还债,而是来还愿。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我们已经错过太多的时光,下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回,也许我很自私,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她红了眼睛:错过的,就永远回不去了,你已经有你的人生,牧天,回去吧,他们需要你。她把他往门外推。他何尝不知道,善良如她,担心的,只是另外一些人的人生,因她而变得不美好。他走了,她坐在沙发的一角,怔怔地发呆。房子空荡荡的,寂寞像空气一样包围着她。明明相爱,却要相拒。人世间的情感,如果都能随心而行,随情而至,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了。她多么想任性地拽住他的胳膊,像十六岁那年一样,豪气冲天地命令:以后,不许你离开我。可是,她不能。

有时候,她会对着墙上逝去的老伴的照片喃喃地问:我是不是很傻?或者: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了,你会生气吗?照片中,老伴微笑着注视着她,祥和依旧。

这个冬天真是漫长,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缱绻而耐心。幸好女儿寒假,陪伴她一段时间,否则一个人,实在是孤单又无聊。

有一天晚上,跟女儿在被窝聊天,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一对年轻时的恋人,由于种种原因没在一起,各自结婚。多年后他们再次相见,两人不顾世俗,重新在一起,你怎么看?女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祝福呗!可你不觉得,这有点自私吗?她说。女儿一脸地不以为然:人活一辈子,总该任性一回吧。人活一辈子,总该任性一回。她细细思索着这句话。最后,她轻轻地叹气:或许我真的老了。她想,他应该回到苏州了吧,回到熟悉的轨道里了吧。是时候结束这个梦了。尽管,他的短信每天来临,有时是提醒她关好窗户、出门注意安全、工作别太累云云,有时只是很简单的三个字“还好吧?”。15醒悟

冬天终于过去,可江南的春天阴雨连绵,温暖就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辗转了近两个月,才在五月的花海中姗姗来迟。她退休了。退休手续办完的那一天,她回到家里,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老了。她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光,爱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爱情,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正忧伤着,他的短信心有灵犀地来了:明天,我去成都出差,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她禁不住笑了,这男人真奇怪,说得就好像他一直在她身边一样。第二天下午,她正在拖地,电视里放着搞笑的娱乐节目。在家里,除了睡觉,她都开着电视。这样,显得不那么冷清。她想,他应该已经到了吧。

突然,屏幕一闪,主持人开始一脸凝重地播报新闻:今天下午2点28分04秒,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地震,据悉,这次地震震感强烈,波及范围极广,北川、安县、都江堰、成都等均遭受不同程度的破坏……

画面中,地动山摇,高楼坍塌,浓烟四起,人群惊慌失措,到处逃窜……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忙不迭地找手机。手机就在茶几上,她却慌乱地,在客厅无头苍蝇般地转了几个圈才找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或许还在飞机上吧!她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继续拨电话。不知道拨了多少遍,直到月上柳梢,电话那头始终是毫无温度的那句话。打电话,被告知已经没有途中的航班。所有将赴成都的航班都已停飞。她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的情况,又一一把它们否定。他说过要陪她下半辈子的,他不可能骗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守着电视、电脑、手机,实在疲惫了入睡了,没几分钟又突然惊醒。度日如年。她终于知道,她不能再失去他。她发短信给他:如果你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马上结婚。

16终老

四天后,门铃响起。

他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手上的伤痕已经结痂:你短信里说的还算数吗?她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一如当年那个野丫头。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傻乎乎地笑着,任凭她拳打脚踢。

然后,她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疤痕,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伤得重不重啊?

他一把背起她,从五楼跑到一楼,再从一楼走到五楼。你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说。她笑靥如花。他说,他刚谈判完,走出那幢楼不超过五十米,就感觉天旋地转,坐倒在地面没几秒钟,轰地一声,那房屋倒了。他跟着人群拼命地跑,手怎么受伤的都不知道……随身的包在混乱中跑丢了,手机还在口袋里,好不容易在帐篷里安顿下来,想给你打电话,发现没信号,过了两天,没电了,真是急死我了……她一边心惊肉跳地听他讲,一边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一不留神,他又不见了。晚上,她烧了一桌的菜,他吃的津津有味。她看着他狼吞虎咽,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吃完,他们又聊了很久。夜深了,他说:我得回去好好收拾下自己,明天再来。她惊讶,不许:这么晚了,还要回苏州啊?他笑了:其实,上次来找你后,我就没离开过绍兴。我在你隔壁的小区租了房子,这样,可以经常看见你。这大半年,我也没闲着,天天在轻纺城跑,头两个月挺艰难的,所以一直没联系你。不过你放心,靠着以前的基础和关系,现在工作基本步入正轨。原来如此!她嗔怪他:一把年纪了干吗还这么拼命!我的退休工资,足够我们生活得很好。他说:这怎么行,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让女人养!送到门口,她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值得么?

他回头,温柔地看着她:我心中,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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