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黄昏
惟有死者方可见证战争的终结。——柏拉图
雨水滴落,流入耳孔,带来灼痛和黑色的污垢。
他就这样跪在永不停歇的雨雾之中,任由带着辐射尘的水滴打湿原本打理得一丝不乱的西装,慢慢蚕食他的生命,男人的左肩没了一大块的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切口像是用手术刀切割的那么完整。但男人全然不顾,他用另外那条能活动自如的胳膊抓着花白的头发,望着萧条冷清,正在不可逆转的演变为颓桓败瓦的废弃都市,往日总是透出冷淡和胜券在握的双眼现在布满血丝,神色黯然,除了会转动以外和白内障病人的双眼没什么区别。
当他还小的时候,父亲会将他关进一间一盏灯都没有的小房子,在黑暗中他要自己找到门离开,房间多大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但里面似乎有无穷多的东西,他在摸索的过程不断被撞到各种形状的物品上,绊倒在看不见的绳索之中,眼镜碎了,头破血流,哭声没人回应,只能呼吸着充满灰尘的空气,继续摸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到的门把手。当他最后打开那扇门时,父母早已等候在外,抽着烟玩桥牌,挥手示意他先去房间换身衣服,料理伤口,似乎这只是无数个他出外玩耍回来后的其中一个夜晚。
当时他还是个幼稚的小孩,不明白父母这种做法所以去提出疑问,父亲置若罔闻,母亲想了一下开口回答:“阿德里安,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前,每个人都处于一片漆黑中,到了死亡降临时,同样归于黑暗。黑暗中没有所谓的‘我们’,只有单独的个体,只有你,你必须依靠自己找到出路,但这还是不够的,这只是开始。”没顾及一时思考不过来的他,母亲继续说:“你是莫里亚蒂家族的继承者,你注定了要独行,不要试图去心存依靠,你的责任无比重大,没有人有权利或者能力帮你分担,这就叫‘人上人’,真正伟大的人。”
很难说当时他有没有完全领悟母亲的意思,当他完成了学业回到家时,看见自己父母相对而坐,嘴唇中散发着苦涩的杏仁味时,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是顿然觉悟那种,而是一条完美的公式,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个定量代入,得出想要的结果那样纯粹理性的释然。他走向父亲,将他手上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镇定的命令管家处理父母的遗体,之后头也不回的驱车前往父亲的公司,在他以前的同事和商业伙伴感到吃惊以前宣布了父母的死讯,说出了他接手家族生意后的第一个规划。
直到现在快60年过去了,他依旧在为这个规划奋斗。数不清的财富还有数十亿人的生命,有时这些在他脑海里是鲜活明朗的形象,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些印在纸张上的数据。
他失败了。
阿德里安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而他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这是句连不识字的洗衣妇都能看着手上的老茧琢磨出来的话。
为什么?生平第一次阿德里安发现自己其实和一般人一样,会有困惑还有困惑带来的失落。
没有历史包袱,没有无用探索,没有愚昧和异端思想的美丽新世界就在眼前,比以往任何文明孕育出来的民族更为强大,美丽和睿智的全新人类就会屹立在大地上,将他描画多年的蓝图建成参天大厦。
而他们现在甚至未能离开地底下的世界,而是只能在层层混凝土和钢板的冷冻槽中腐烂窒息。
阿德里安感到淋在身上的雨水正在缓慢的夺取自己的生命,这不值得在意,在这个年纪,每一天都会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他继续思考,是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和芸芸众生一样在廉价的感伤和回忆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Orbisnonsufficit”他们的誓言,用这种优美但早已死亡的语言刻在方尖塔上。
好像是一道亮光照射到了他灰暗一片的思维殿堂一样,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上,也不喜欢长篇大论。
“Orbisnonsufficit。。。”他反复念着这句话,咀嚼着它的意蕴,苍老肮脏的脸上重现出往日的神采,这就是答案,这个就是归宿,这个天才的计划,令如此广阔的世界也背负不起。
一声夹杂着不甘和释然大笑在东京的某处街道回响,之后又复归沉寂。
接下来,我想说的是哈罗德.乔丹的故事。
我们的队伍离开后的第七日,等待这消息的首领们终于看见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影子。
我不是个善于形容描写的人,所以我只能告诉你结果:我们的等待盼来的是可怕的失落,本应该从东方传来的希望变成了从未见过的虫形怪兽,它毁了我们的家,那天夜晚我登上一座山丘,眺望曾经属于我们的城市,这个我出生到长大一直居住着的庇护所,再也没有了人声新的喧闹和炊烟,它重新变成了废墟,被正在融化的尸骨所填满,那股味道从那一刻开始一直萦绕在我的鼻腔之中,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闻到其他味道了,它霸道的占据了我其中一个感知世界的器官。
地狱没有将我立刻带走,不过永远令我记住了它的味道。
我们又成为了流浪者,不过至少还活着,要多想一下事情好的方面,否则恐惧就会跑在饥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头将人打垮,这是老薛,我是说,薛鹏举教导我们的,他指挥残余的“幸存者”,我们的名称从未如此名副其实,沿着海岸一路南下,我们不敢过于深入内陆,那里依旧被大片辐射云笼罩,人走着走着有可能就会咳出自己的肝脏以后倒下,再也不会爬起来。
一路上,除了老薛以外,另一位带领着队伍的领袖是“无畏的”哈罗德.乔丹,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夹杂着英语的中文,不过谁都能感受到这个独臂空军上尉的勇气,就像某种不太合口但是强烈的提神剂,维系着这支队伍,他每天都去到高处眺望,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营地,尽管一无所获,SUPER-X龟甲一般的机身一直没有出现,他却是信心十足,“很快”他安慰众人“小梅和老张就会回来,之后我们找到新的地方住下来,再慢慢想出些绝妙的点子去教训那群狗娘养的懦夫。”
哈罗德乔丹的话我没有心思去仔细思考真假,因为我的妻子越来越虚弱,她的头发越来越少,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她不想让我看见,一天到晚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套头帽。她身上浮肿的厉害,小小一个伤口都会流血不止,由于营养不良肤色苍白的可怕,根本看不出这是当年和我在新年庙会里初次遇见的那个女孩。
最要命的是,她怀有身孕,纤瘦的身体是绝对没办法再支撑另一个生命的,我每天呆在她身边,帮她盖被子,翻身,清洁,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她唯一还没被辐射病摧残的地方,现在也让悲伤和恐惧所笼罩。
那一天,我所一直害怕的日子终于到了,在逃离以前居住地个半月后,她在运河边疼晕了过去,破了羊水,在一个临时用破布遮盖起来的小棚屋里,经过0个小时产下了我们的孩子,为此她流光了所有的血,没来得及体验当妈妈的感觉,就走了。
她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孩子只活了30分钟,那是一个看不出性别的肉块,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没有手脚,我清楚的记得,当我冲进简陋的产房,从助产婆手中把他(她?)都过来交到妻子开始冰冷的手上时,孩子脸上应该是嘴巴的地方张开,咳出两块凝固的血,就没了声息。
后来发生的事我全不记得了,我在哭?在叫?还是发了疯或者晕过去了?也许都有吧,等我有一点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时,妻子已经被裹在白布之中,旁边一个包着小孩衣服的木盒,大家都聚到一块,准备和她告别。
我原本想要一艘小木船,将她放进去顺着运河飘到南方,她很喜欢船,也很会游泳,但我同时也不能忍受她和孩子在阳光下暴晒,被飞鸟啄食的惨况,还是用了一个上午时间,在运河边景色最好的高地上安葬了她,我谢绝了众人的协助,一个人完成了这件事,最后看着这小小的土包和插在前面空无一字的木牌,我拿起炭块,怎么也写不出字,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最爱的人和本应是我以后最爱的人,都睡在这儿,留下我。
就在这天下午,SUPER-X撞塌了一栋小楼落了地,舱门打开,里面没人出来,它能回来是自动导航的功劳,哈罗德用发抖的手摁下了连接机组成员随身录音机的黑匣子,听完了所有的对话,知道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刚从河边回来,我和其他人都听见了从机舱中猛然传出的哀嚎,这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被巨大悲痛压倒的人才会发出的悲鸣,没过几秒大家都知道了是谁的声音,老薛和其他几个人,将看起来已经在癫狂边缘的哈罗德架了出来。
看着我们其中一位领袖从此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每天就在哭泣和劣酒带来的短暂沉睡中交替苟活是件令人痛心的事,队伍失去了主心骨,老薛没办法独自处理所有事情,大伙只能留滞在这里得过且过。
我主动要求轮班去照看哈罗德,一来自己孤家寡人,时间有的是;二来,可能是觉得新丧妻儿的自己和这个老人有些同病相怜吧。
这个健壮的空军上尉在很短的时间里垮了下来,以前整洁干练的仪表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的胡子和头发都像丢荒的田地一样,灰色的头发胡须缠纠在一起足足半尺长,上面全是汗渍,眼泪风干后留下的小盐粒,木箱那样方正结实的肩膀和胸膛快速的消失了,留下一副骨架子,每一次半夜我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都发现他攒着什么长方形的东西,后来我掰开他指头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盒录像带,似乎是《猫和老鼠》,他女儿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动画。
老薛指挥着仅有的技术人员去修理SUPER-X,尽管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没有飞行员的飞机有什么用处呢?还不如一辆能用的独轮车呢。我接过哈罗德那件被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外套,将它搭在窗边,哈罗德默默然的坐在门口,两眼无神的看着远处。
一个瘦小的女孩凑了过来,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明显不过是饿了来讨吃的,我摸遍全身,连块硬糖也没有,我只能低下头,不想看见小女孩失望的眼神。
她绕过我,慢慢的走向哈罗德,我这才发现她瘸了一条腿,终于想起她是一个有几面之交的同事的遗孤,这孩子见过哈罗德,果不其然,她向着死人一般瘦削的哈罗德说:“乔丹伯伯,我好饿,你有吃的吗?”
哈罗德木然的摇了一下脑袋,女孩忍不住小声的哭了起来,我刚想将她拖开,以免再刺激到哈罗德脆弱的神经,顺便带她去找点吃的,不过接下来的事令我停下了脚步。
哈罗德用仅有的胳膊抱着了小姑娘,让她坐到自己腿上,笨拙的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巾帮她擦脸,过了一会,他突然想想起什么一样,向我问道:“有录像机吗?”
“我们这里连电都没有。”我希望他只是一时糊涂,不敢想象哈罗德乔丹在慢慢变成一个痴呆的老人。
“那没有办法了,我来给你讲讲故事吧,你想听猫和老鼠的故事吗?”他问小女孩,声音沙哑而温柔。
女孩摇摇头“我还是想吃东西。。。”
“但是我也没有东西吃,我只有故事,或者你想听什么故事呢?”哈罗德用一种几乎是恳求别人原谅的语气再一次问小女孩。
女孩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这个艰难的事实“那我想听。。。想听打怪兽的故事,我好恨怪兽,乔丹伯伯以前也是打怪兽的”这个突然想起来的事似乎给了她新的活力“乔丹伯伯,你可不可以把怪兽赶走,然后我们就能够回家了,不用老是逃跑和饿肚子。。。”之后她收住了声,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但是爸爸妈妈死了。。。”
整个下午哈罗德抱着小女孩,直到她哭够了沉沉睡去,他吩咐我将孩子带去找东西吃,当我抱着她正要离开时,他拿起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孩子身上,那时候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仿佛一千年前才看见过的东西,当我走下坡往回望时,哈罗德消失在了门后。
我将孩子送到了妇女们组成的临时托儿所,在那儿给她找到了睡觉的地方和一碗用谷壳和草根熬的稀粥,之后拿着另一碗给哈罗德的快步走回我们住的地方,我还是担心下午他反常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负担。
刚走进院子,我就看见哈罗德乔丹站在我面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粗粗的剪成了以前的长短,腰杆笔直,陈旧有补丁的衣裤一丝不乱。
看见惊呆了的我,哈罗德用独臂抓住我肩膀转了个圈“来,跟我走,我们去见老薛,饭便走边吃就行。”说完就径自步步生风的向着夜里火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那里正是SUPER-X的临时车间。
“机上的生体探测仪还能正常工作吗?”刚进门口,无视了周围工作人员惊异的呼声和目光,哈罗德向还在挥汗如雨调试探射灯的老薛发问。
“哈罗德你。。。”一身航空燃油气味的老薛还没放下工具,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老朋友熟练的登上机舱摆弄着几百个按钮和阀门,就像是摆弄他的手脚一样自然。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啊,我看见了;”没人看见他的额头已经青筋暴起“武器系统没啥大问题,动力不发动不知道,照明你一直在搞吗?什么时候能行。”
“哈罗德!”老薛也三步夹两步的登上机舱,和他的朋友相对而坐,哈罗德又埋头调试了一会,才抬起头直视着这个矮壮而过早衰老的搭档。
“继续当我的副机长。”这是个陈述句。
两人对视了很久,像是想用目光读出对方的想法。
“这对大家很不负责任。”
“留在这里你也不能负起更多的责任,记不记得我们成立起来是干嘛的?”
“大家希望SUPER-X在这里保护他们,他们想至少每天早上起来能第一眼看见它!”
“一部不能起飞战斗的飞机当护身符?那它谁也保护不了只能在草里烂掉。”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我们不可以冲动的去复仇!我们要保护剩下的人们!”
“如果我们连帮自己的孩子讨回公道都不敢,那还怎么去保护其他人?”哈罗德的脸从来没像现在那么狰狞。
老薛的声音低了很多“我们不会成功的。”他捂住了脸。
“整个晚上你就说对了这一句,”哈罗德恢复了平静“有个孩子告诉我,我的职责是打怪兽。”
外面的火焰将众人的脸膛照的红通通的。哈罗德跳下飞机,看着一张张有老有少,有熟悉有陌生的脸孔,喉结动了几下,终究是发不出声。
老薛紧接着他下来了,三十多条汉子相互看着,在闷热简陋的小机库等待着什么,没多久,或者是很久以后,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拍了一下哈罗德肩膀“我回去准备一下,天亮见。”走了出去,陆续的,其他人走了过去,有的说清洁引擎,有的是帮机窗擦拭最后一次,也有的是打了招呼,要回去准备,但结尾都是同一句“天亮见。”
老薛没有出声,他走出了机库,回到了家人落脚的地方,他不想吵醒妻子,于是找来了纸和笔,但直到快日出了,他才终于下笔,只有几十个字,第二天,他妻子醒来看见用石头压着的纸,潸然泪下,上面是工整的四行律诗:
断头今日意如何,
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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