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银少年时代的点滴记忆

少年时代的点滴记忆

文/郭海银

很早就想写一点关于爷爷和奶奶的文字,为追忆,也为释怀。又有一直很忙碌,所以一直拖到清明前夕才动笔。

去世

我竟然记不清奶奶到底是年腊月去世的,还是年腊月去世的,深感惭愧。

爷爷是年正月去世的,是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去世的,那天是星期天。爷爷睡床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时候我念书三周一休,那个周末恰好轮到了休息,我星期六下午一下课就赶紧动身,回到家天色已晚,家里很多人都在,陪在爷爷身边。爷爷还是清醒的,看到我进来后,抬起手示意我坐在他跟前,一脸慈祥。我当时并没有哭,只是看到他完全只剩下皮包骨头的两条腿后,鼻子阵阵发酸。爷爷是大骨架人,腿上没了肉,膝盖显得出奇的大。

匆匆见了爷爷 一面,我即于星期天晚自习前赶回了学校,备考紧张,而且我特别害怕见到大人们嚎鼻子,所以爷爷的葬礼我并没有回去参加,现在想起来,很遗憾。爷爷去世后,奶奶曾劝我说:"不要难过,你爷是该走的人了,他活着也是受罪……",说话的时候一脸平静。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奶奶是在小辈面前故作镇定,还是已经看淡了一切。爷爷在他 的几年,特别爱哭,有一年吃年饭,爷爷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大家抱来了堂哥的孩子他的重孙子,才哄得他破涕为笑。和爷爷不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哭泣,只是有一年暑假,奶奶送我出门的时候,随口说到:"你再放假回家的时候,穿攒劲些,你小的时候脑子就灵,总算是把书念出去了,我总算是看到了,要是能再看到你毕业参加工作,那就太好了,唉……",话语中明显夹杂了泪声,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这一年腊月,奶奶去世了。奶奶直到 ,身体都没有显现出大的问题,能自己走路,思维清楚,谈吐自如,这应该跟她外表平和但是内心刚强的性格有关。参加了奶奶的葬礼,过完寒假,我返回学校。同学们见了都说,这个西北呆子咋一个年过得比以前更呆了,遂追问是不是被大酒大肉吃得腻住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咋了。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有一周,我就匆匆忙忙操心起了课程表,操心起了学分,操心起了某某大牛的讲座,操心起了要到老校区去上的一些实验课,操心起了一个学生应该操心的一切,很快就把家里的一些事情忘记了。此后十多年,我在一茬甚过一茬的匆忙中,很少想起爷爷和奶奶的一些事情。其实作为普通人,我们大多数时候拥有的,都只是被裹挟着前行的匆忙而已。

小心翼翼言饥荒

遇到了好时代,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挨过饿,所以我对爷爷奶奶讲的那些饥荒年月的事情,大部分都没太在意,只记住了很少的一些。“我还有半瓦罐米,满满一瓦罐面……”奶奶谈及她当年的持家有方,几乎是流露出了几分自豪。“我在半山腰割麦子,割上几把就跑出地头,望一眼院子。”奶奶很忌讳说狼。那个年代有狼,而人们为了尽量多弄点吃的,不得不把孩子留在家里,去外面干活。爷爷每次说起他弄到一些麦穗穗,揉出麦粒和他的一个小叔生嚼着吃的经历,都微笑着,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每次都要在 长嘘一口气说:“瓜娃娃子,不管到啥时候,粮食都是珍贵的。”奶奶讲起她总共坐了多少个月子, 只有我父亲他们兄弟姊妹五个长大成人,刚讲几句就马上停下来不讲了。大部分时候,爷爷奶奶说起那个饥肠辘辘、缺医少药、狼虫横行的年代,总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好像是生怕不小心说多了,那个令人恐惧的年代,就会卷土重来一样。

“老财东家的后人”

关于我们是“老财东家的后人”的说法,或许仅仅只是个传说。因为连爷爷奶奶他们也好像说不清,我们家到底上溯到哪一辈子,算是“财东家”。而且据说,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那个年代,一直有人想把我们家定义为需要接受教育接受改造的那一类,终因缺乏证据无法达到文件中的“标准”而作罢。偶尔有时候,爷爷他们会讲起太爷爷,或若有所思,或一脸平静。据说太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很严肃,做事雷厉风行,嗓音洪厚,生气时喝一声,能把胆小的人吓哭。和民国时候的很多人一样,太爷爷吸食鸦片,后来戒掉了。太爷爷短短五十来年的一生,其实也过得很清苦,而且历遭磨难,前前后后搬了几次家。讲起太爷爷吸食鸦片,奶奶偶尔会在眼角流露出一丝遗憾,但是马上就会平静地说:“不能光在脚梁面上看事情,你太爷做事,肯定是对的,钱是个好东西,但是要看在啥年代,钱花光了,不一定就是坏事。咱们这一辈辈下来,也还算安稳,其实很好。”奶奶不识字,但却用自己的话,剖析了一段历史。年初夏的一个中午,几个下村指导宅基地调查工作的同事路过我们家,母亲包了饺子款待。看着破旧的院子,一位领导兼远房亲戚的年长同事半开玩笑地问道:“你们是老财东家的后人,早先的硬通货,就一滴点都没有留下来?”。我苦笑着摇头,喃喃自语:“没有,啥也没有,如果有就好了……”是啊,如果有,那就太好了,我太想成为有钱人了。自言自语中,我又想起了我们是“老财东家的后人”这个传说,竟然在心底萌生了一丝愤怒,但是脑海中又马上飘过奶奶平静的声音:“不能光在脚梁面上看事情……”。奶奶用她朴素的语言告诉我,世事无常,想开点,看淡点,心存一份豁达,很好。

奶奶眼里的有本事人

小时候,一位总是笑呵呵的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偶尔会来我们家,看望我爷爷和我奶奶。后来知道,这个人其实就是一位老师,姓姚,是太爷爷 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太太的孙子,我叫表叔。我这位表叔很和蔼,衣着整洁,身材魁梧,每次见到他,我都感觉特别亲切。但是家里的人们总是七嘴八舌,说他教书不用心被从中学降到了小学,说他爱打麻将,等等。唯有奶奶特别维护他。奶奶先是一脸严肃地说:“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姚家你表叔,是见过大世面的有本事人”然后就满面笑容略显自豪地讲起了我这位表叔的履历:兰州工专毕业,回木钵中学教书,除了领导听课外,上课只带两根粉笔从不带教材,尤其擅长布置电路,一有闲时间就被兰州西安的盖楼老板请去做指导,享受小轿车接送的待遇……。我这位表叔,他的学生很多,我的很多老师,以及我现在单位的一些年长的同事,都曾是他的学生。总是笑呵呵的他,其实性格倔强,所以他在职场上混得并不如意。有人说,他曾因在某小学不给学生布置作业,被要求在全乡教职工大会上做检讨,然而他披着军大衣一上台,竟将画风由检讨改成了训话。他先是扬起手说:“都干啥呢?都是我学生!干啥呢?”然后环视全场,发现教委主任是个老头,不属于学生辈的,于是他又补充说:“这婆娘娃娃们,稍不注意,就蹬鼻子上脸……”年夏季的一天,我和几个同事在木钵镇闫台子村测量宅基地,在一个路口遇见了我这位表叔。一点也没变,笑呵呵地打招呼,自行车,布鞋,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他已经退休,以小学教师的身份。奶奶坚持说他是有本事的人,其实也是对的,因为奶奶所说的有本事,很朴素,跟与社会复杂性有关的东西无关。我还有一个表叔,已经去世,他姓殷,是爷爷 的义妹的大儿子,也就是爷爷的大外甥。他那时候主要是每年正月会来我们家,给他的舅舅舅母我的爷爷奶奶拜年。现在还记得他说话声音有点沙哑,而且思维好像不怎么连贯,很容易激动。他是给我国 颗原子弹试验现场站过岗的。他不识字,但是凭借强壮的体格和过人的胆识,在部队当了排长,并给那个举世瞩目的现场站了岗。核辐射对一个人身体的损伤,有时候发作得很慢。我这位表叔复员回家后,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异常,幸亏国家花大力气及时给他治好了。随后他就取妻生子,务农到老。据说他手里有一个小本本,是印有毛主席语录,还是直接就有毛主席的手迹,具体我没有追问过,反正是一个特别硬气的小本本。他是给国家和人民立过功的人。奶奶常说:“殷家你表叔,是给国家出了力的人,不要看他斗大的字认不了半箩筐,说话也很冒失,他是个有本事人。”奶奶认为,只要是对国家有功的人,都是有本事人,与认不认得字说话好不好听无关。

听爷爷讲打仗的故事

其实我并不喜欢听爷爷讲打仗的故事。他总是避免不了讲出一些令人不适的场景:邻村哪个老汉年轻时被马刀砍去了一小片头盖骨,一说话头顶就呼闪呼闪的;谁谁谁的肠子被打出来了,逃跑时肠子拉在地上十几米长;……。打仗有那么不好玩吗?爷爷有时候会讲西路军。他总是忘记讲杀出重围挺进新疆的李先念,而我又特别不喜欢听徐向前元帅化妆成叫花子一路乞讨回到延安的那一段,所以他讲我听的整个过程,并不是很愉快。看我不高兴了,他会呡一口浓得发黑散发着苦味的浓茶,然后说:“那时候国家乱了,没方子了,才打这号仗。不管是马家军,还是西路军,都是中国人。谁狠谁怂有啥意思呢?”爷爷讲抗美援朝,除了那句“毛主席是真龙天子,美国人是纸老虎”我听着比较带劲而外,其他的,也都索然无味。什么“穿插的办法好,穿插起大作用了,穿插成功,美国的飞机就没作用了。”这是打出了国威的一场战争,我们有英勇的飞行员,有苏联援助的先进飞机,我们在空中也肯定是打得过美国人的啊,爷爷怎么能这样讲呢?至于讲到什么“东北是后方,保证了 的吃穿,东北地区也是有功劳的。”我就更不满意了,怎么又扯到吃穿方面去了?打仗靠的是勇气,主要得不怕死,跟吃穿能有多大关系?讲完板门店停战协定,爷爷会微笑着来一小段总结:“打,就是为了和,光打不谈不行,不解决问题, 把人都打死光了,留下些瓦渣滩,那还打啥呢?打得为啥来?”我似懂非懂。大学里有一年,我突然来了兴致,选了一门叫做《二十世纪战争史》的选修课程。短短8个学时过后,我突然想起爷爷当年讲的那些打仗的故事,竟然都八九不离十。但是已不能再和爷爷去探讨了,永远也不能了。爷爷讲的那些打仗的故事,多是老百姓口口相传对战争比较真实的描述,顺便掺进去了一点他们珍爱和平的美好意愿,少了一些遮掩和夸大,少了一点艺术气息,所以年少无知的我,当时不喜欢听。

“人是最重要的”

很难想象,发起脾气电闪雷鸣,很多人见了他都要绕着走的爷爷,他的一生,却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爷爷尊重生命,当然也特别看重人丁,如果有谁胆敢在他面前质疑人丁对于一个家族的重要性,那是要挨打的。爷爷会厉声呵斥叫他滚出去,同时会甩出手里拐杖之类的东西打他。和人聊天,如果谈及谁谁家现在已经几百口人了,爷爷总会微笑着露出一脸羡慕的表情,频频点头,嘴里重复着:“人是最重要的,人是最重要的……”

母亲曾讲述过这么一桩往事。说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看着我喝药,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我把一整瓶糖浆喝光了。药喝过量了,我中毒了,脊背布满了吓人的小点点。母亲害怕极了,不敢跟家里人说,但爷爷还是很快感觉到了异常。霎那间院子里脚步声纷乱,爷爷抡起拐杖追赶着一大家子人,熬草药,请医生。一阵骂声震天过后,老天睁眼了,我扛过去了,小点点消退了。根据母亲对爷爷那天愤怒程度的描述,我推测,如果那天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指不定家里哪个人的腿,就被爷爷一拐杖打折了。

爷爷年轻时经历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危险重重,异常艰难,人们相互依偎,抱团求生的年代。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他对生命特别是人的爱护,达到了一个极端的程度。当然我们也不难理解,现在一些年轻人对生命的漠视,诸如女大学生厕所产子后一走了之,小媳妇在娃娃未断奶前即赴南方打工,然后不光挣不到奶粉钱,连自己的吃喝穿用以及化妆品钱都挣不够,等等。他们没有经历过爷爷年轻时的那个年代。他们很难在生活中培养出相对健全的人格观念,因为社会阶层已日趋固化,而在广而密的中下游阶层,社会氛围已经基本定格为“向钱看,向厚赚”了。能够想象,爷爷如果还在世,看到这些现象,肯定又要暴跳如雷了。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新冠肆虐,美国一个金融专家语出惊人。他说应该对新冠不管不顾,然后以美国死亡几百万人这样一个代价,保住美国经济。正当我感到很无语时,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一个有趣的想法:假如这位美国专家,有机会在爷爷面前抛出他的惊人言论,肯定会被揪住猛打,爷爷一边打一边骂:“坏种驴日的!你能说你妈的P……”

劈柴

那天在中央9台看到,外蒙古有很多人,至今还保留着劈柴的习惯。遂想起,爷爷健在的时候,也经常劈柴。用斧子,把木材劈成一绺一绺的,然后整整齐齐地码起来,以备做饭或者熬茶用。

有一次,爷爷劈柴,我蹲在跟前看。爷爷随口问道:“娃娃子,你说这抡起斧头劈柴,是心轻点好呢,还是心重点好?”

“肯定是心重些好啊,心重了,手才有力,才能劈得了大柴。”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错了,瓜娃娃,劈柴,要把心放轻些,手放勤快些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多年以后,当我被成千上万步履匆匆急功近利的人们裹挟着前行时,我一下子明白,爷爷当年那段关于劈柴的谈话,要告诉我什么。

零零碎碎,点点滴滴。回忆像小时候玩过的碎石子,怎么拼都不完美,怎么拼都有缺憾,又像冬去春来时从冰崖掉到河床的水滴,敲打得心肺“砰砰”作响。从回忆中惊醒,我意识到,爷爷奶奶早已远去不在了。奶奶再也不会叮咛我穿得攒劲些了,爷爷再也不会告诫我劈柴要心轻手勤了。

sale作者简介:

郭海银,男,汉族,80后,环县自然资源局在职职工,喜欢阅读,喜欢谈古论今,闲暇之余偶尔写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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