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处死任我行！
像平常一样，向问天同大家用神教手势问候之后，看台上推出了教中公敌任我行的木偶塑像，人群中到处响起了鄙夷的嘘声。
桑三娘率先发出了歇斯底里厌恶和气愤的叫声：“处死任我行！”
任我行是个叛徒！
他曾经是圣教中的领袖之一，几乎与教主平起平坐，后来图谋不轨，勾结外敌，被判了死刑，却偷偷的逃走了，不知下落。
声讨仪式每天不同，打倒对象均为任我行。
他是神教中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叛徒，对圣教危害最大的内奸。
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具体多久，黑压压的教众中没有人知道，只有极少人模糊记得似乎是十年，还是二十年？
任我行虽然被逐出圣教，但后来发生的曲洋曲长老勾结衡山刘正风、邱长老阴谋行刺教主、肖长老离经叛道都是直接源于他的怂恿。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任我行还活着！
他正在阴谋破坏圣教的和平与安宁，试图重回圣教奴役成千上万的教众。也许隐蔽在少林、武当庇护之下，也许孤悬海外。
02
上官云望着任我行的木偶，曾经的前教主。
在他的记忆中，任我行身材高大，面目清秀，而台上制作的木偶五短身材，大大的脑袋，撇着八字胡须，三角眼，形容猥琐。
上官云内心五味杂陈，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仪式刚开始不到半柱香，黑压压的教众中爆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怒吼。任我行撇着的八字胡须，眯着的三角眼让人无法忍受。
奇怪的是，虽然人人鄙夷任我行的胡说八道，虽然每天，甚至每天上百次，任我行幼稚可笑的观点遭到揭露，讥讽，驳斥，让教众都看懂任我行这个低能儿的观点多么可怜，可他的破坏影响，似乎从来没有消停过！
总是有不明真相的蠢货受到他的蛊惑，思想纯洁的教众每时每刻都在揭露叛徒、内奸奉行他的怂恿进行破坏行为，一心想要颠覆与日月同辉的圣教。
仪式到了一炷香，就达到了癫狂的程度。
王诚一脸胀的青紫，涕泪沾满长衫，哭喊声似乎来自他的盆腔，不停颤栗哆嗦着，仿佛羊癫疯发作的可怖情景。
上官云发现，他自己也在大声的哭喊着，一身的力量从涌泉穴直达百会穴。长老，香主，堂主，教众不顾各自身份乱作一团，纷纷产生想要杀人、折磨、凌辱、毁灭任我行的欲望。
半空中突然银铃响动，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个人却听的清清楚楚。
所有人如着魔一样，乱嘈嘈的广场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不再敢发出半点声响，恭恭敬敬的等候着。
03
一只强弩破风而出，正中木偶的头部。
数百只利箭随后射出，瞬间将木偶射成刺猬。
银铃声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铃声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黄衣的教徒走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读道：
日月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铲除一切叛徒，内奸。圣教千秋基业，一统江湖。
全部教众默默的跪拜在地，激昂地、喜悦地、发自肺腑地盛赞：教主“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上官云清醒了过来，阵阵悲凉。
在刚才的仪式中，他被大家的情绪所感染，陈年往事化为云烟，曾经同教主兄弟相称，如今不得不同大家一起歇斯底里哀号。
每天都在努力控制脸部的情感，普通教众说什么，自己也要跟着说什么，他们做什么，自己也要跟着做什么。
一瞬息间上官云同一个教众的眼神相遇，隐约中上官云知道：他同他一样。
鄙视、不甘、怨恨流露在彼此的眼神里。
我同你一起推翻他！
与众不同的神情转瞬而过，马上戴上了人皮面具，同其他人一样无法识别内心情感。
上官云不敢继续寻查那人的眼神，因为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教主都是听得到的，他每天所有的活动，即使在黑暗中，在私密的床上，都是有人仔细观察的。
很多罪人自以为隐秘，其实在圣明的教主眼中根本没有秘密。
眼神交流只发生在一瞬间，上官云心想，也许任教主阴谋夺回圣教的谣言也说不定，也许任教主没有死，正在教众偷偷他发展他的势力，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了任教主的下落！
不断有前朝的长老被抓捕、审讯、处死，上官云打了个寒噤，努力望向其他教众，没人看他。
他也不敢再看任何人，努力隐藏真实的眼神，慢吞吞的近乎爬回家中。
04
“我要抓捕你！”一根草绳套向上官云。
上官云途中碰到了两个孩子，领头的是童百熊的孙子童千斤。
童千斤从假山后跳了出来，手里握着用木头削的的大刀对准他，他身后是他的妹妹，手里捧着“教主宝训”，一张嘴，两颗门牙刚刚换掉，新牙还没有生长出来。
他俩都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腰间系着鲜艳的红色丝巾，这是圣教中少年派的统一衣衫。上官云假意被草绳困住，任由他们胡闹。
“你是大叛徒任我行的党羽！”童千斤历数他的罪行：“你罪不可赦，我要抓捕你，审判你，罚你去挖山洞，然后处决你！”
他的妹妹也在旁咿呀学语的重复着，神态和动作惟妙惟肖。
童千斤目露凶光，而他的妹妹一脸庄严肃穆。
上官云默运内力，正要将草绳震断，童百熊的老婆追了过来。
“孩子们真能胡闹，”他们的奶奶说：“百熊本来答应带他们去刑场的，临时去不了，他俩吵闹一整天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处死罪人？”童千斤怒气冲冲的质问他的奶奶。
“要去刑场！要去刑场！”他的妹妹在旁蹦着。
奶奶强行拖走了这两个孩子，临走的时候男孩还在叫嚷：“处死任我行！”
05
童千斤的父亲是任我行的爪牙，任我行阴谋败露后，仍执迷不悟，后被童百熊制服公开处决。
他的父亲死之后，他母亲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神色木然，一个人总是静静的坐着不说话，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夜里搂着咿呀学语的妹妹偷偷的抽搐哭泣。
刚刚嫁入童家的时候，上官云见过她，明眸清澈似流水一样灵活闪动，至今仍清晰的烙印在上官云的记忆中。
童千斤由于是叛徒党羽的后代，经常被同龄的小孩欺凌，孤立，因此他恨他的父亲，也恨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默默做着她应该做的一切，为他和妹妹洗衣服，扫房间，烧菜做饭，不过动作行为僵硬木讷，似乎一个木偶毫无生气。
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给他小妹妹喂奶。
童千斤总是吃不饱，一个母亲给予孩子多少总觉得亏欠，每次吃饭他的母亲总是把自己的那份分给童千斤，童千斤心安理得的吃母亲的那一份，仍然吃不饱。
他气急败坏，威风凛凛的抢他妹妹的食物，她总是哀求他，妹妹太小了，而且还有病，需要足够的食物，可是童千斤毫不理睬絮絮叨叨。
他认为他所受到的一切皆怪罪于他的父母亲，有几次吃饭的时候，甚至揪着他母亲的头发，厉声斥责她，当初为何要给大叛徒当爪牙？
一听到大叛徒的名字，她就不作声了，任凭童千斤耀武扬威。
06
长期的营养不良，她全身浮肿，看人的时候努力仰着头，从浮肿眼皮的缝隙中勉强挤出一点光线。
有一天，教里发了腊肉的定量供应，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肉了。
腊肉渍重死咸，带着浓浓的死尸味道。童千斤的双眼闪着贪婪的目光，不到半斤重的腊肉，按需分配，仅能分到这些。
他母亲唠叨他照顾自己的妹妹。童千斤不断的哭闹，双脚跺地，大喊大叫，眼泪和鼻涕抹在洁白的长衫上。
他的妹妹双手死死的抱着他母亲，惊恐的活象像一只小老鼠，坐在那里，从他母亲的肩后望过来，睁着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最后他母亲把那块腊肉切了四分之三，给了童千斤，把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
那小姑娘拿着黑乎乎的腊肉，呆呆地看着，好象不知它是什么东西。童千斤站着看了一会。接着他突然敏捷灵巧劈手抢走了腊肉。
“千斤，千斤！”他母亲在后面绝望得叫他：“快回来！把你妹妹的那块腊肉还给她！”
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回来。他母亲的哀求可怜望着他的脸。他妹妹意识到有东西给抢走了，眼巴巴看着母亲无助地哭了起来。
他母亲搂紧了她，将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他胜利的逃出了屋子，咸咸的腊肉含在口中并没有肉的油腻香味，但他仍执着的嘬吸着。
童千斤吃完腊肉之后闲逛了很久，饥肠辘辘回家之前他做了至今让他十分自豪的事情，他去白虎堂揭发了他母亲的罪行——
他母亲在深夜偷偷写关于他父亲的回忆，并交代了隐藏的地点。
他一回到家，就发现母亲不在了。
一个人突然失踪是非常平常的事情，简陋的屋中除了他的母亲，一切都没有变。
童千斤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母亲。再后来他和妹妹被爷爷童百熊抚养，他和妹妹才活了下来。
07
上官云在狱中见到过童千斤的母亲，已经完全认不出——
她瘦骨嶙峋，肘部，盆骨，膝盖关节异常突兀，已经无法直立走路，若不是凝眸处还有一段哀愁，上官云简直认不出她了。
少林、武当的戒条劝诫弟子“你干不得”，五岳剑派的门规是“你得干”。日月神教的圣训是“你得是”。
被处死的几位前朝长老临行前莫不是趴在地上，哀嚎求饶。除了悔悟自己的罪行和对东方教主的膜拜，什么都没有了。
在狱中，童千斤的母亲，交待了一切罪行：
充当任我行的爪牙；暗中勾结五岳剑派；阴谋为夫报仇；教唆童千斤和他的妹妹；色诱教中长老等等一系列罪行。
只有一样没有接受，在服罪大会上断绝与童家关系，即使她知道是童千斤举报了她。别的犯人最容易接受的罪行，在她这里竟然是最难的，狱中她受了教中最严重的刑罚而死。
上官云隐约想起，若干年前在假山后无意中听来的对话：
“教主根基已稳，为何不断了那厮饮食？”
“恐惧因人而异，金刑，木刑，水刑，火刑，土刑虽可结果他性命，但无法诛心。他一辈子都追逐权力，将他孤独锁在暗无天日，腐烂潮湿的地牢中，这样他会求饶的。”
“教主圣明！”
童千斤的母亲，受到最严重的刑罚是什么呢？
想到她死后血肉模糊被咬啮的尸体，记得她生前说最怕老鼠。上官云仿佛见到了肥硕的棕色身躯，钢针一样的鼠须，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叫声……
上官云不敢继续想象，腹中不断上涌老鼠身上的恶臭味，不由得蹲了下来，五脏六腑翻滚着，胆汁吐了一地。
08
上官云以前总感觉悲哀，如今悲哀变得淡了。
他和任教主曾是结拜兄弟，同东方教主也是结拜兄弟。但他必须知道他的记忆应该怎么改。
日月神教几名高手长老夜袭武当山，将宝剑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一并盗来，武当的圣物，作为战利品躺在器械房供教众兄弟参观。
那是东方教主策划有方，运筹帷幄，深入虎穴，在东方教主眼中，武当派就是来去自如的场所。
之后，部署教中长老与五岳剑派比武，东方教主提前识破五岳剑派诡计，反其道而用之，再次大获全胜，五岳剑派俯首称臣。
二次与五岳剑派比武，东方教主遭到了大叛徒任我行的排挤，迫害，打压！
任我行蠢笨如牛，撇弃了东方教主事先筹划好的策略，一意孤行，导致日月神教的众多长老钻进了五岳剑派卑鄙无耻的陷阱，日月神教受到巨大的重创。
有意说谎，但必须发自内心的坚信谎言，抹去可以揭穿谎言的记忆。
上官云模模糊糊知道那不是事实，偷盗《太极拳经》发生在八十年前，那时候东方教主还没出生。
而和五岳剑派比武，东方教主即使出生了，也还是个娃娃。
谎言说的久了，就会成为真理！如今，上官云也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了。
日月神教需要炮制神教辉煌灿烂的历史，历史是为现实服务的，过去的种种必须说明，按照东方教主的旨意行事，就会战胜对手，违背东方教主的旨意，就会全军覆灭。
日月神教的过去，就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的时候她全身赤裸，有的时候她裹的严严实实。过去虽然不可改变，但教众的记忆可以随时改变，这种改变必须是自然的，没有弄虚作假的感觉。
09
路上遇到童千斤，让上官云想了很多不确定的往事，到了家门口，他又停了下来，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家。
上官云同妻子结婚不过三年，但仿佛是三十年，甚至上官云希望自己从来没结过婚。
他的妻子叫做杜丽怡，瓜子脸，眉目清秀，如同雕塑的花瓶一样，美丽却并不称心如意。
婚后的初期，他就发现她是所有认识的人中最无知、幼稚、蠢笨的人。她的头脑里装满了圣教的各种指示，绝对盲目迷信教规教条。
尤其是……那件事，房事。
每次房事前，她都庄严而神圣的宣誓，为了圣教的后代，我们该为圣教生个孩子。可上官云一碰她，她如触电一样双手交叉护在身前，抱着她仿佛抱着一根从极寒之地挖掘出来的冰雕。
她全身紧张的躺着，既不配合，也不抵触，眼睛必须望着家中悬挂的东方教主的画像，嘴里喃喃的念着教主的圣训。
如果上官云的头不小心挡住了他老婆注视画像的目光，她会立即将他的头推开。上官云索然无味，每次房事总希望快点结束。
杜丽怡却常常提醒上官云，我们一定要为圣教生个孩子，只要上官云在家，晚饭前就会提醒他，好像如果不完成圣教指示的庄严而神圣的任务，对圣教的纯洁度就会褪色一样。
婚后不到两个月，每次晚饭前上官云总是望而生畏。
教众长大的女人都一样的，从小被不断灌输各种道德圣训，肉体上各种修炼如刀割，鞭打，冷水浴等等。绝情绝欲思想从小就被烙印在脑海之中。
享受是对教主的亵渎，曾经有七个女子妄图用性欲腐蚀教主，英明的教主随即识破，斩杀示众。
即使上官云唤醒杜丽怡人类原始的性欲，如果被告发，他会被判为诱奸，诱奸的受害人是他的妻子。
上官云渴望有个女人，真正的女人，这种念头一直压抑在内心。
10
恍恍惚惚到家，上官云夫妻像平常一样，跪拜在东方教主的画像前，这是吃饭前的仪式。
杜丽怡双手合十，眼发异样的光芒，虔诚庄重的匍匐在东方教主画像前：
东方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上官云听老婆语音铿锵有力，越念越是高亢激昂，显是对教主的神通充满了信心。
仪式结束后，饭桌上，杜丽怡除了提醒上官云别忘记圣教的任务外，几乎没有别的话题，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吃着晚饭。
夜晚，某项单调烦闷的工作正在进行中！
杜丽怡猛地一把推开了上官云，因为听到了一声：“向问天叛教了！”
起初是一声，后来响声大作，四面八方喊着“向问天判教了，捉拿向问天!”上官云穿好衣服跟到广场，四周火把一片，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在人群中又看到了童千斤，笔直站在少年派的队伍中。少年派穿统一白色长衫，腰间系着鲜艳的红色丝巾，数千人的少年派手持火把整整齐齐排列一起。
“捉拿叛徒向问天归案！”
“将向问天逐出日月神教，撤销教中一切职务！”
广场中央的鲍大楚如野兽般咆哮向问天的罪行。
“青龙堂已追杀向问天，在东方教主的英明策划下，很快就会擒拿归案！”
“拷问向问天！拷问向问天！”
教众无不感到激愤，鲍大楚虽然内力深厚，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教众的声浪中，最清脆最响亮的声音，发自那些少年派。
11
向问天，如同东方教主的名字一样，是写入教主圣训中的名字。
他对神教的功劳是除了东方教主外最大的一个，东方教主曾经赞扬他是在对抗江湖黑暗势力中最顽强，最坚定，最无惧的勇者。
一个黄衣使者急急忙忙在鲍大楚的耳边轻声交待些什么。不需要说什么话，教众似乎都明白：“捉拿向问天失败了！”
鲍大楚如野兽般咆哮丝毫没有减弱，不过内容却变了。
“教主宽宏仁慈。”
“打雷会下雨，寡妇会再嫁，向问天自取灭亡。”教众依旧群情激愤的咆哮。
上官云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所幸他的老婆没有要求他继续神圣的任务。
躺在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始终都在回想广场上东方教主对此事的指示：“打雷会下雨，寡妇会嫁人！”
若干天后，向问天与任教主携手诛杀东方不败！
所有人向任圣教主揭发东方狗贼的累累罪行，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
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碎。
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有人说他荒淫好色，后宫佳丽三千。
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12
上官云整齐挺直跪在各堂堂主、香主队伍中。
像以前一样，他们匍匐在鏖战后只剩一只眼睛的任我行脚下，仪式如旧，只不过在教主的称呼前，多了一个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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