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冀军middot河北文学院作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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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荣书,满族,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期刊。有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党小组》。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 

 

 

滦南姑娘

1

  国栋叉腿,骑坐在一张凳子上。

  如果凳子的半径足够延长,以他骑马蹲裆式的坐姿来看,更像骑在一匹红色的马上。但这毕竟只是一张普通的红色塑料凳子。凳面只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的屁股。国栋虽只是个十岁半的男孩,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肥胖。此刻他半倾身子,麻耷眼皮,一副无奈又惊惶的样子,好像真的骑在了一匹临阵御敌的马上。只不过他所能感受到的胁迫,并非来自敌对阵营,而是轮番来他面前问话的几位亲戚。

  果冻,看到你爸打你妈了吗?

  不用撩眼皮,只看出现在视线下方的一双脏不拉叽胶鞋,鞋尖上补缀一块人造革补丁,国栋便知此人是他二姨夫。二姨夫以前在一家澡堂子工作,澡堂子荒铺,他便买了一辆三轮车,用来拉脚。有时拉货,同时也载人。因生性懒惰,三轮车出了毛病也不及时修理,每遇刹车失灵,只能用鞋底去踩前车轱辘,鞋子成了“刹车片”,便会生出一块块补丁。

  国栋不说话,盯着那双胶鞋看。见那胶鞋错了错脚,显然被挤退到一旁。身前蹲伏下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染过。发梢黑,发根却白了,像撒了一层白胡椒面。一张白菜帮子脸,差了点血色。因为老是哭,眼睛肿得像鱼鳔。她蹲在国栋面前,仰脸,试图抓牢他的目光。边自说自话,边脸面后仰,鸡爪一样的手掐着自己的细脖颈。

  果冻,你告诉二姨,你见没见过你爸这样掐你妈?往死里掐!大早起的,邻居你宝珠婶都听见你妈在叫唤,你爸在吼她……那会儿你不是起床了吗?你到底看没看到哇!

  二姨假戏真做,或是问话频率太快,说得口吐白沫,差点背过气去。让国栋看了心里难受,迅速移开目光,逃出二姨视线的围堵。

  一双青筋暴突的手,从侧面揽住他的肩膀,皮肉松垂的腕上吊一只银镯。脸几乎贴在国栋的脸上。不用听闻说话,便知是姥姥。姥姥的胳膊攀住国栋的肩,哭得跟唱戏似的。

  果冻诶,可怜的孩子呀,你妈死了你知不知道吔,以后你就没妈啦!你妈到底是不是你爸整死的?你要说实话,不能让你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喽!

  姥姥哭得忘乎所以。情绪失控,一下将国栋拽倒在地。

  坠落马下的孙国栋,好似假戏真做,身子后仰,两脚翘起,一双拖鞋随即弹了出去。像两条被抛到岸上的鱼。人也随之成了一条搁浅的鲸鱼。口吐白沫,四肢乱颤。但这绝非他的表演,而是真的发病。他又抽起了羊角风。

  所幸亲戚们都熟知他的病情,不见有人慌乱。屋子里静着。先是他的姥姥,从沙发上抄起一根“痒痒挠”,审时度势看一眼,发现不合适,随手从旁边捞起一条丝袜,缠在“痒痒挠”把上。撬开国栋的嘴,垫在上下牙之间。二姨夫想把可怜的国栋抱起来,被二姨一把推开,扯开窄瘦的汗衫领口,将国栋的头偏向一侧,手托下颌。只见国栋肥厚的嘴,成了一只戳破的汤圆,有颜色可疑的分泌物流溢出来。

  屋子里越发闷热了。经由这一番折腾,便再没人敢来招惹国栋。

  国栋也似伤了元气。眯着眼,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叉腿骑坐在那张红色凳子上。只因那张凳子,正处于吊扇下方。他的二姨和二姨夫,不知苶在屋里的哪个角落,只有姥姥陪坐在他身旁。手握一把蒲扇,有一搭无一搭地为他扇凉。

  屋门起先是敞开的,不时有好事邻居探身进来。假借关心,其实是来满足他们窥探的欲望。国栋经不起骚扰,最终发了脾气。二姨就势关了屋门,一家人落得清静。有人敲门,也假做家中无人。

  此刻,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二姨扒着门缝一看,旋即将门打开。

  一位年轻姑娘,手拖一只拉杆箱,肩上斜背一只女士挎包,从门外撞进来。身后跟着三五个尾巴似的邻居。显然他们方才被国栋撵出去,聚在楼道里,并未散去。

  二姨见了姑娘,嘴一撇,竟“嘤嘤”哭出了声。遭到姑娘一声呵斥:哭啥哭!先说正事……哭声立马憋回去。随后凑上去的姥姥,也跟着噤声,瘪着没牙的嘴,眼巴巴地瞅着她。

  姑娘一脸倦容,郁愤之情溢于言表。手一松,拉杆箱“啪嗒”一声匐地。由二姨夫拎到墙角。她站在客厅当央,从吊扇的角度看,众人在她身边聚拢,俨然她便成了这屋子的主人,而视真正的主人国栋于不顾。

  他们又开始说前天早起发生的那件事。

  就像事发当天,警察同他们问话的翻版。又像头顶吊扇周而复始的旋转。

  先由二姨来说。

  前天早起7点40,我接到孙大胜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二姨呀,你快过来看看吧,你大姐出事了。当时我正准备上班,“环卫服”刚穿一半,觉得真要有事,穿这身衣服出门也太磕碜,便换了一身,前后也没耽误五分钟。我让你二姐夫用三轮驮着我,着急麻荒赶过来,路上也没用半个钟头。刚一进门,就看到大姐在那儿躺着……二姨边说,边挪踏碎步,人群好似遭她胁迫,移到客厅门口。就这儿,就这儿……二姨手指地面,众人便好像从那水磨石地面上,看到一个仰躺在地的女人。为渲染效果,二姨膝盖微弯,单手杵向地面,准备就势躺倒。因腰椎有病,腰里像别了一根竹篾。二姨夫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声不吭,代替二姨咕咚一声躺倒。手举头前,做出一副缴枪姿势。翻着眼白说:这样式儿的,就这样式儿的……二姨在一旁提示:腿伸直喽,伸直喽!手从二姨夫身上拂过,好像气功师给人治病。随着二姨的动作,二姨夫腿和身子伸得笔直,挺挺地躺着,像个垂死的人,眼珠却骨碌碌乱转。二姨的手一直拂到他的鼻翼前,这才停下来。

  就这样式儿地躺着,嘴里流血不止。我一探大姐的鼻息,心里“轰”一下子,知道大姐断气了,已经断气了……

  二姨说得脸色煞白,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到底咋回事呵?姑娘跺脚道,大姐平白无故咋断的气!

  二姨已然哽咽,说不出话来。便由二姨夫接过话茬代替讲述。

  我和你二姐刚一进门,大姐夫望着我俩,一个劲儿嚎哇……

  呸!他把你大姐都祸害死了,你还叫他大姐夫……是姥姥的声音。二姨夫随即改口:孙大胜望着我俩,一劲儿嚎哇……

  大家听得认真。虽有二姨夫的当场演说,屋子里却静得出奇。坐在人群外围的孙国栋,此时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父亲的哭声。当时的情形,在他脑子里仍存有印象--二姨坐在母亲身边,号啕不止。他的父亲孙大胜,缠着二姨夫,边哭边诉,心里似有万般委屈。

  你大姐,今儿个早起四点半就醒了。我俩躺在床上唠嗑。她显得有点怪,跟我说,这么些年了,我又生病又做手术,还给你生了个傻儿子,不说拖累你吧,也对不住你。以后就好了,以后你就解放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了……说完这话,你大姐去了厨房。我以为她去给我们爷俩熬粥。可厨房里没一点动静,静的有点瘆人,只听见自来水管的嘀嗒声。我跑进厨房一看,只见你大姐,一手端水杯,一手叉腰,正咕咚咕咚灌凉水儿呢。当时我觉着不对劲,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身子打挺。我问她,你咋了?她不应声,牙关咬得咯嘣响,嘴角噗呵噗的喷白沫子。往灶台上一看,可是坏喽,一瓶“脑清片”,药瓶子飘在洗碗池里,被她吃得一片不剩。

  医院?听完二姨夫的复述,姑娘已是泪流满面。

  送啦,半道上我握着大姐的手,觉着越来越凉……二姨接话。医院,医生只给随便看了看,便下了死亡通知书。这才紧赶着给你打电话,电话咋也打不通。后来打通,又不敢把大姐的死讯直接告诉你,怕你路上着急……大姐的死讯,你听谁说的?是你二姐夫告诉你的吧?我和你二姐夫不中用,现在你回来了,家里可算有了主心骨……老三呐!你得把这事儿担起来,不能让大姐死得不明不白!他孙大胜口口声声说大姐是自杀,我就整不明白,即便是自杀,从我接到他的电话,前后不到两小时,这么短的时间,大姐也不至于说没就没了吧……听对门的宝珠嫂子说,早起他两口子就吵架。宝珠嫂子也在这儿呢,让宝珠嫂子给你讲讲听。

  一位叫宝珠的妇人,磨磨憷憷从人群中挪移出来。因不善言辞,或藏了什么心思,讲述的语气听来有些滞涩。

  前天早起我买菜回来,听到他们两口子吵架。吵架拌嘴在他们家那是家常便饭,我也懒得去管。但那天闹得动静挺大,我怕把外孙给吵醒了,这才去敲门。两口子吵得凶是凶,动没动手,我可没见着。劝了几句,等你大姐消了气,我就回家了。因为有事,回家特意看了看表,是7点15分。时间没错的,这个我可以作证。不呈想过了半个钟头,就听说你大姐吃药死了……也可能是你大姐夫逼她自杀,或是把她掐个半死,硬是磕进一瓶子药造成自杀的假象。不管咋说,这都是瞎猜,到底咋回事,还得警察来下结论。当时我又没在场,屋里只有你外甥。当时国栋也醒了,他爸他妈在那边吵,他就坐在沙发上,跟个没事人似的,还瞧热闹呢!

  妇人嘴里提到了国栋,大家便将目光转过去,齐刷刷盯在这家的主人身上。

  这个叫国栋的男孩,仍在那张红色的凳子上垂头坐着。赤裸上身,膀子上浸满细汗。众人的陈述与揣测,似与他无关;他妈的死,好似也与他无关。即便他爸此时身在公安局,成了一个杀人嫌犯,也与他无关。他闭着眼,好似一个入了定的,骑着红马的小弥勒佛。

  姑娘趋前几步,蹲在国栋身前。二姨也随后蹲下来,重复着方才的问话。

  果冻,前天早上,你见没见过你爸打你妈?把她打了个半死,又往她嘴里灌药片?

  这样的问话,此前不止二姨和姥姥问过,警察也这样问过。只不过警察的问询不会如此直白。最终招数用尽,也没能从这孩子的嘴里问出些什么。此刻众人将他围拢,屏息静气,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重要的讯息--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男孩的话显得至关重要。

  国栋闭着眼,好似在“马”上睡着了。

  姑娘叫一声:果冻,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国栋这才慢慢睁眼,看了看,闷闷叫一声:老姨。

  他的老姨动作麻利,将旅行箱拽过来,迅速扯开拉链。只见敞开的旅行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很多“果冻”。透过“碗”状的塑料包装,橙黄蜜桃看上去晶莹剔透。

  国栋因爱吃果冻而得名。他的爸爸为他取名孙国栋,有“国之栋梁”的意思。他的亲戚们,却把他叫成“果冻”。每次老姨从外地回来,都会投其所好,买回各种样式的果冻送他。

  姑娘问:果冻,听老姨的话……你二姨刚才问你的话,是不是真的?你看没看见你爸打你妈?

  一枚硕大果冻,本是要用特制勺子来吃。却被国栋用牙扯开塑封,张嘴一吸,胶状果肉“秃噜”一声,吸进他的嘴里。蜜似的汁液淌满嘴角,喉咙里“呜呜”有声。

  男孩一边吞咽,一边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2

  纵使有孙国栋的证言,警察也不会买账。

  警察说得很有道理:证人证言要有充足可信度。最基本的,证人要具备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你那外甥,除了癫痫,还患有精神分裂症,属于残障儿童。残障人士的证言,根本不会被采纳。

  杨琼芬坐在刑侦队的办公室。她来公安局报案,算是追加举报。针对孙大胜的供述,(哦,此刻不能说供述,只能说当事人证言)她便要有理有据地辩驳一番。

  她说她的大姐,死者杨琼娥,并非“服药自杀”,而是被她的丈夫孙大胜加害致死。他掐死了她,然后把整瓶“脑清片”,灌入奄奄一息的大姐口中,造成一种自杀的假象。这样一种行为,不属家暴范畴,而是赤裸裸的杀人害命……他儿子孙国栋的证言虽不足信,但你们调查过吗?所有认识我大姐的人,都知道她的性格。脾气火爆,点火就着。让她杀人还差不多,说她自杀?哼哼,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刑侦大队的张队长是外地人,刚调来滦南不久。说普通话,为融入当地环境,语气上尽力模仿“老呔腔”。一边认真听她讲,不时老好人似的附和一句:哦,我们也有这样的怀疑。

  听我二姐说,她看到我大姐,当时遍体鳞伤,眼眶都是青的,颈部有明显掐痕,嘴角流血……种种迹象表明,死前她遭到过殴打。你们不信,可以去调查,孙大胜表面老实,但他牲口性子,下手贼狠,平常都是往死里打我大姐。

  听到此处,张队长便不能老是做老好人了,他需要解释:我们对死者的尸体做过勘验,身上确实有多处伤痕。新伤老伤加一块,总共有十多处。但眼眶是青的,那是失眠所致。听孙大胜说,你大姐总是脑神经疼,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至于颈部有掐过的痕迹,究竟谁掐的?已勘验不出来。吃了药后,心里难受,身体会做出激烈反应……孙大胜不否认他和老婆总吵架,但他说挨打的总是他,他也难免会还几下手。却否认那天早上打了她。就拿右臂的三处新伤来说吧,他说是前一晚你外甥打的。你外甥老惹祸,每次他妈用“痒痒挠”打他。打急了,那孩子便会反抢过去,打他妈几下,娘儿俩干仗跟闹着玩似的。

  医院,人就死了,死亡时间上午八点半。可他孙大胜医院,医生对她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我二姐说,医生对她抢救,只是出于医生的职责,走走过场罢了。这不明显撒谎嘛!他明显是想拖延死亡时间。他想拖延死亡时间,便证明他预谋杀人,想掩盖杀人的罪行。

  张队长无奈地笑了。昨晚审其他案子,几乎通宵未睡,此刻令他疲惫异常,说:这些我们都问过了……孙大胜说当时人命关天,人都是懵的。一些细节上的事,他也难免记错。

  杨琼芬听到此处,不禁皱眉,脱口问道:张队长,我咋听着你说的每句话,都带有偏向?

  带有偏向?张队长愣一下,自言自语般重复一句,随即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不由再次打量一眼坐在对面的这位姑娘。只见她不高的个子,微胖。一张素面。纹过眉,因没化妆,看上去便显得十分生硬。细长眼睛黑白分明,暗含着谴责--被一位与案件相关的家属质询,这还是他警察生涯里头一次遇到。他不由端正了表情,斟酌词句,慎重说道:人命关天,各种猜测也只能是猜测……我已和法医沟通过了,也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准备马上对死者进行尸检。只有通过科学的方法,才能找出杨琼娥真正的死因。

  杨琼芬的表情虽有所缓和,却怨气未消,直戳戳问道:孙大胜呢!他现在人在哪儿?我能不能见见他?我想当面问问,他咋能对我大姐下得了如此狠手!

  孙大胜?张队长嘀咕一句,回家啦,今早就放出去了。

  放出去了?杨琼芬惊叫一声。你们咋把一个杀人犯,说放出去就放出去,他要跑了咋办!

  张队长有些不耐烦,起身说:你这位姑娘,对我们的工作,怎么口口声声都是质疑。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孙大胜是致死杨琼娥的凶手,我们怎么能羁押他!他跑?真是凶手,跑到天边也能把他抓回来。况且要求尸检,就是孙大胜首先提出来的,他口口声声说要通过尸检,还他个清白。

  姥姥陪国栋在家里住。孙大胜的忽然回家,让姥姥既惊又怕。本想躲出去,见杨琼芬偕杨琼菊、孟广才两口子,怒冲冲从门外闯进来,顿时有了底气,伸手,朝一间卧室里指。

  孙大胜穿一件旧汗衫,一件肥裤头,被人从床上吵起来。揪到沙发上,仍是一副困顿不堪的样子。任杨琼芬杨琼菊两位小姨子讨伐,只闷声不语。

  杨琼芬骂急,迈步上前,抽了孙大胜一记耳光。这一耳光抽得相当地道。不闻声响,手指微弯,指甲划过孙大胜的脸,将一张虚胖的脸,划出五道血口子。

  孙大胜,你个牲口犊子,你把我大姐害巴死,我跟你没完!大不了,跟你同归于尽。杨琼芳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国栋仍坐在那把红色塑料凳子上。看他父亲挨打,顿时愣住。又扭头看着他老姨,眉头微蹙。就连姥姥,也觉得有些突兀,在一旁连拉带劝。姥姥哭天抹泪,偏拉一把,语气明显倾向自个儿闺女。

  她们的爹死得早,我又是个面糊身子窝囊命,拿不起放不下。家里家外,全指靠我那大丫头。我那可怜的大丫头,操持完二丫头结婚,又帮衬着三丫头念书……这么多年,她们待她,那是长姐如母。你把她大姐害巴死,倒不如要了我这老太婆的命,也难怪她跟你来真的。

  在孙大胜面前,孟广才低三下四惯了。随手扯一条卫生纸,递给孙大胜。意在缓和气氛,让他擦掉脸上的血渍。却心有忌惮,要与孙大胜划清界限。腰也不弯,那块卫生纸,丧幡一样悬在他的指间。

  孙大胜不为他的好意所动,仍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

  孟广才充当和事佬,抖着那片卫生纸说:小姨子挠姐夫,天经地义。大姐夫,你也甭介意。我大姐死了,他老姨心里难受,难怪会对你这样。

  孙大胜挥手,扯落垂在眼前的卫生纸,壮硕身子在沙发上弹跳一下,拍着大腿骂道:我操他妈!说啥长姐如母。国栋他妈帮衬你们那么多,都是她一个人的功劳?那年头缝纫机紧俏,他二姨结婚,我送了一台,愣是一分钱没要。你杨琼芳从高中到大学,生活费都是谁帮衬的?我和你大姐,两人工资加一块不到三千,你大姐吃药国栋也吃药,这几年下来,我连件新衣服都没添过……你大姐死了,你们心里难受,我他妈心里就不难受?还有你,孟广才,你在我面前充啥大尾(yi)巴狼,说啥小姨子挠姐夫天经地义!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这也是你跟我说过的话……你看老子遭难,落井下石,在一旁说啥风凉话!

  孟广才窘住,脸上赔笑。被老婆杨琼菊拽到一旁,替他撑腰道:孙大胜,你别以为自己还是以前商业局的小科长,在外吃香喝辣,在家抖威风!我告诉你,我们广才再老实,以后也不会吃你这一套。以后你就是一个杀人犯,你就等着吃枪子吧你!

  杨琼菊边说,边伸手点戳孙大圣,指尖几乎戳到孙大胜额头。孙大胜扭着脸,一边躲闪,嘴里仍不干不净。杨琼芳跨前一步,薅住孙大胜的汗衫领口,问:孙大胜,你刚才骂谁?

  孙大胜知道斗不过她们,翻翻眼白,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忽然挥手,左右开弓抽起自己的嘴巴来。一边抽,一边恶狠狠地说:杨琼娥,你就是不想给我留条活路!你这么任性,说死就死,撇下我们爷儿俩,你就忍心看她们这么冤枉我。

  国栋此时走过来,捡起丢在脚下的卫生纸,动作虽笨拙,却认真为他父亲擦拭着腮上的血渍。孙大胜一把将他抱住,号啕大哭起来。

  气氛变得更为压抑。本来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已让人消了些怨气,孰料孙大胜却犯起浑来,仰天长啸:滚,都给我滚!这是我家,以后你们谁也不用登我家的门!

  孟广才搀扶起岳母,杨琼菊杨琼芬二人随后,鱼贯朝门口退去。

  关门的一刻,杨琼芳从门外探头进来,戳着一根指头,挑衅般指着孙大胜说:孙大胜,你等着,本姑娘跟你没完。不管你是孙大圣,还是天王老子,咱们走着瞧!

  门“砰”一声,从外面碰死。

  孙大胜愣着。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鲁莽。心里后悔,又不甘愿,眼巴巴看着儿子,鼻音囔囔问:

  国栋,你饿吗?饿了爸给你下碗面条。

3

  第一次尸检报告下来的时候,已是秋凉的天气。杨琼娥之死已成旧的话题,被大家翻篇。接下来对死因的认定,才是人们茶余饭后热衷的谈资。

  听说公安局派人带着尸体样本,去了一趟北京,做了一个什么“毒化物”检验?

  咋去了北京?县公安局没这方面的手艺?

  不是没这方面手艺,毕竟人命关天呐!为了使检验更精准,法医秦琼亲自去的。

  秦琼?就是那个老婆最近跟人跑了,经常借酒浇愁的秦琼?

  没错,就是他,法医科科长。

  你门路挺广,咋认识他的?

  也不算认识,就是在饭店喝酒,碰到过几回。这家伙因为爱说闲话,我俩差点吵起来……一位酒罐子法医,难怪尸检报告会出错。

  出啥错了?

  具体出啥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出错了!听说窦家人对这份尸检报告很不认可。杨家的三丫头,在公安局闹得可凶啦。

  杨家的三丫头?大丫头二丫头我认识,三丫头从没见过。

  你哪儿会见过!这个三丫头,一直在外念书,长相虽不及她俩姐姐,可比她的姐姐们厉害多了。仗着自己有文化,挑起毛病来头头是道。她放出狠话说,不把她大姐夫孙大胜鼓捣进监狱,这辈子誓死不嫁。

  她多大了?在哪儿工作?说话这么硬气,上边应该有人吧?

  二十八,快三十了吧……有啥人呵,听说大学毕业,找个工作也不咋地。有人在省城,见过她在酒店卖酒,把客人都给喝趴下了。

  杨琼芬见过一次法医秦琼。

  提取尸体样本之前,在张队长的主持下,秦琼曾专门就尸检的种种事项,对家属做过一番详细解释。--所谓尸检,意在检测尸体中的药物成分。杨琼娥的尸体中到底有没有药物成分?是什么药物?这种药物能否迅速导致她的死亡?弄清楚这些,杨琼娥究竟是服药自杀,还是暴力致死,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杨琼芬认真听完法医的论述,当时虽觉得他神情疲惫,高颧骨上,隐伏着一丝丝蛲虫样的血丝,像未从宿醉中醒来。但他的口齿听上去还算利落,对专业术语的解释也十分地道,便没有多想什么。

  现在,当杨琼芬再次拿出那份尸检报告复印件,默读一遍报告中的内容,想起法医当时宿醉的样子,心里除了气馁,又不由感到一阵愤懑。

  依据对死者血液和尿液的检测,死者每毫升血液和尿液当中,含有微克氨基比林,微克咖啡因。据此认定,死者杨琼娥,系口服氨基比林咖啡因药物约40片,中毒死亡。

  天色暗了。屋内渐渐模糊。透过窗户,见母亲胳膊上?一只篮子,慢慢从院门口走进来。她又去给外甥国栋送饭了。虽说当时被大女婿扫地出门,她却始终惦记着自己的外甥。大女儿的死使她心情不好,每天却变换花样,做好可口的饭菜,拐几条街亲自送过去。送至门口,也不进门,敲几记便走。不管是烙饼还是包饺子,又唯恐孙大胜吃到一口,掐着斤两掂兑许久,觉得少了,会让国栋饿肚子;觉得多了,便会咬牙切齿诅咒几句:你孙大胜没脸吃一口我做的饭,不是噎死,就得被耗子药毒死。

  母亲进屋,随手揿亮电灯。看着呆呆发愣的杨琼芳,脸上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

  咋回事?你大姐家里热闹得很,聚了一屋子人。吵吧喊的,好像你大姐刚死,他孙大胜个龟孙就要操办喜事似的。

  杨琼芬不语。心里明白,此时的孙大胜,定然也会收到内容相同的一份尸检报告。

  门口又传来响动。杨琼菊和孟广才两口子从外面进来。

  杨琼菊惊乍乍地说:咋会这样呵!不会是他孙大胜,给公安局送礼了吧?

  孟广才跟着说:他孙大胜得意的很!听说收到尸检报告,当即装模作样哭了一场,说公安局是他的青天大老爷。

  二人正乱纷纷说着,忽被窗外传来的一阵鞭炮声打断。是“二踢脚”混合着爆竹的声响。西北方向的夜空,旋即被一片焰火点亮。母亲走到窗口,扒着窗户朝外看,嘴里嘀咕道:不年不节的,没事放啥炮仗!没听说谁家操办婚事,这两天又不是黄道吉日。

  准是孙大胜放烟花庆祝呢!他还放出话来,要请街坊四邻喝酒,为他证明清白。她老姨,咱们这次,人可是丢大了!

  孟广才说着,一脸沮丧蹲在杨琼芳对面。

  杨琼芬低头,垂下眼睑。觉得这次确实丢人丢大了。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份尸检报告。脑子里一个闪念,忽地打了个愣怔。瞪大眼睛,准备再次认真看一遍那份报告。怎奈二姐杨琼菊站在她面前,身体遮挡灯光的大半,使那纸面上,落了一层碎屑般的暗影。她伸手,粗鲁推开站在面前的杨琼菊。

  暗影隐去。纸面上的白纸黑字,瞬间被灯光擦亮。依据对死者血液和尿液的检测……怎么会有尿液?从大姐的尸体上提取样本时,包括孙大胜在内,所有亲属虽被挡在门外,她却能想象到大姐躺在铁床上的样子--赤身裸体,微闭双目,似在假寐,实则是死不瞑目。他们剃开她的身体,取走她的胃。他们从她的腹腔中提取凝固的血液,从胃里提取残留的胃液,可提取尿液又有什么用?况且她记得清楚,秦琼读那份尸体样本清单时,根本没提到“尿液”二字。

  杨琼芬不由心跳加快。霍地起身,望着杨琼菊。

  他们果然在糊弄咱们。这份尸检报告有假。他孙大胜当了多年的供销科长,手眼通天,保不准会施什么下作手段。

  张队长的解释最初有点词不达意。

  把秦琼找来。私下里问话:去北京那两天,你又喝酒了吧?

  秦琼起初否认。直到张队长指明检验报告中那处明显错误。秦琼这才不得不承认。说自己在送交尸体样本之后,觉得没啥事,确实和朋友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上午还没醒过来。本来上午拿到报告,能提前一天返回滦南,因误了车次,只好第二天返回。

  张队长恨铁不成钢,责备他道:你说你呀!跑了老婆就这么一蹶不振?去了红的来绿的,老婆还可以再找嘛。去办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不了喝酒。

  秦琼重新看了一遍尸检报告。随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笔误!纯属笔误。医生把“胃液”写成“尿液”。放心好了,医生跟我是老熟人,专业方面没得说。以前检测尸体样本,和他打过不下十几回交道,肯定不会出错的。

  张队长讥讽他道:把报告写成这样,还说不会出错?

  秦琼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辩解说:只是“笔误”,又不会影响对结果的分析。

  打电话问询。对方果然承认说是笔误。

  “笔误”也好,“失误”也罢,却被杨琼芬抓住了把柄。张队长便再次领教了她嘴岔子的厉害。

  笔误?人命关天,你以为这是给你们领导写报告?即便给领导写报告,出了笔误,会不会撸了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你们不是总说人民警察爱人民吗?你们这又是咋“爱”的?就这么把人民的“命”当儿戏?就这么不严肃?

  杨琼芬点着那份尸检报告,好像戳着张队长的一张胖脸。

  这不仅仅是笔误的问题,更大的问题在这儿--我问你张队长,你犯过头疼脑热吗?对药的属性做过专门调查吗?知道“脑清片”的学名叫啥吗?不清楚的话,听我给你念叨念叨。脑清片,学名叫氨基比林咖啡因。用于缓解感冒、上呼吸道感染引发的发热头疼等症状。即可用于神经痛、风湿病、牙疼还有月经痛……说白了,就是普通的止痛药。一个体重斤的成年人,吃四十片止痛药不至于死人吧?况且我看过那瓶药的出厂日期,都过期半年多了。这不是砒霜吧?不是敌敌畏氰化钾吧?敌敌畏还有半小时的抢救时间呢,大不了烧得满嘴燎泡。就算能死人,我大姐也未免死得忒快了点吧?

  杨琼芬嘴里像爆豆子,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又像背书,显然有备而来。问得张队长哑口无言,只能赔笑。脑门上浸出的细汗,并非天热的缘故。对杨琼芬最后提出的要求,张队长想都没想,连连表示认同。

  杨琼芬得理不饶人地警告他:这份尸检报告,漏洞百出,自相矛盾,你说我们能认可吗?我请求你们公安局大老爷,找更专业的尸检部门,重新做一份报告……给我一份文字上的说明,别整那些没用的口头承诺。

  

  对杨琼芬提出的要求,公安局领导也很配合。打了一份报告,请市局派有经验的法医,专程来滦南进行第二次尸检。

  市局来的法医毕竟素质高,工作效率也高。当天抵达,当天下午便开始工作。晚上十点半左右,一份新的尸检报告,再次递交到杨琼芳手中。

  当时大家坐等在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等得神情疲惫,睡意丛生。报告本该明天公布,因市局来的法医明天另有任务,急于上路。又考虑到死者亲属心情迫切,再有什么质疑,也好当面探讨。公安局对待这件案子,也算破了先例。

  尸检报告未及细看,便听待在走廊里的孙大胜发出欣慰又委屈的哭声:还想咋的?她还想咋的……

  杨琼芬不由听得后背生凉。将尸检报告拿在手里,认真看了一遍。因有以前的经验,况且此前她通过同学的关系,找了一位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专家,电话中详细问询过与“尸检”相关的所有程序。面对这份尸检报告中,杨琼娥的死因仍是“药物中毒导致死亡”这一结论,虽很无奈,却不至于气馁。她再次悄悄拨通电话,向专家咨询了一番。在专家的授意下,随即向警方提出自己的质疑。只不过面对市局来的法医,她的口气听上去客气多了。

  尸检并非儿戏,需要取样、化验、分析、测算、讨论……我虽然尊重你们的工作,也对你们付出的辛苦表示感谢。但这份结果,未免有些敷衍了事,很难让人信服。我不认同,真的很难认同……

  面对杨琼芬如此客气的否定,市局来的法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解释道:我们是严格按照规定做的尸检。既然你不认同,我们也不好发表任何意见。

  公安局一位副局长面带怨气,口气生硬说道:市局法医给出的报告你不认可,那还想咋整?

  杨琼芬说:咋整?重新做尸检呗!除了做第三次尸检,你说还能咋整!

  重新做尸检?尸检程序大致相同,难不成把省厅、公安部的法医都给你请来?我们可没这个能力。

  杨琼芬剜他一眼,说:我也不想再指望你们公安局,我想自己联系复检单位。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大家看着杨琼芬,一脸疑惑。

  孙大胜忽然撒起泼来:你还想咋着?你还想咋着!市局的法医都请来了,折腾了大半宿,你还信不过人家!我们这一家子,死了一口,你非要把另一口也逼死?把我逼得上吊,剩下你那傻外甥,你能落下啥好?

  杨琼芬挑挑眼皮,绵里藏针问道:孙大胜,莫非你心里有鬼?

  我心里有鬼……我心里有啥鬼?孙大胜眨眼说。

  杨琼芬说:你心里没鬼,咋这么怕我重新做尸检?

  孙大胜不搭腔。转身便走,边走边说:你做!有能耐你把你大姐零揪碎了,运到联合国去做。有能耐你把天捅个窟窿,把黑的说成白的,大不了我孙大胜挨颗枪子的事儿。

  杨琼芬独自去了一趟省城。又从省城去了一趟北京。此行目的,一是要将自己眼下的工作做个了断,更为重要的是,她在同学和那位专家的帮助下,几经辗转,联系了一家能够让她认可的复检单位。详细问明情况后,左思右想,杨琼芬再度去了省城。

  她有一位男朋友。关系维持半年,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当晚杨琼芬将男友约出来,找了一家火锅店,要了份涮锅。男友问她:看你挺累,喝点不?杨琼芬说:喝点就喝点。一杯酒下肚。杨琼芬问:你还着急和我结婚吗?男友说:当然急呀,急得我都“尿醋”了。不是在你这儿卡着嘛,非要我先买房。房子咱俩看过了,父母给的首付款刚打到我卡上。杨琼芬点头,急转话题,简单讲了一下家里最近发生的事。男友听后一脸沮丧:这么说,结婚还要等一阵子了?杨琼芬说:不用等,咱俩可以马上结婚。我的意思是,咱俩先结婚,至于房子,先租个地方住。买房的钱,你先拿出来借我用用。等我把大姐的事料理清楚,慢慢想办法,再买房子。

  男友愣住。本已搛起一筷子羊肉,涮料都没蘸,送到嘴里。好似被烫着,吸溜半晌说,买房的钱,是他家的全部家当,是他父母种大棚蔬菜,一分一厘攒起来的。虽是给他娶媳妇专用,但这笔钱借与不借,他实在不能做主,得跟父母商量一下。

  杨琼芬等了一天,也未等到男友的电话。主动打过去,对方关机。早起坐上返回滦南的火车。

  因没买到快车票,只能坐慢车。慢车一站一停。车窗外的作物与植物,有的青绿,有的已然枯黄。缓慢旅程好似绵延了一个季节的更替。她的对面坐一对年幼的姐妹。姐姐看上去十五六岁,妹妹七八岁的样子,也不知去往何地。姐妹俩时而悄声低语,时而望着窗外发呆。杨琼芬看着她们,不禁心生恍惚。想起多年前,大姐带着她,也是坐这样一列绿皮火车,去保定走亲戚……想着想着,忽地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打电话。听到身后那位妹妹悄声问:那位姐姐咋哭了?她的姐姐说:别瞎说,她哪是哭了,准是坐车犯困了。

  电话打通。

  对方问:喂,哪位?

  杨琼芬说:是我,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对方说:小芬呵,你在哪儿呵?

  杨琼芬说:我在回滦南的车上,估计下午五点左右能到家。陈世成,你找个地方,咱俩今晚聚聚吧。

  陈世成问:还招呼其他同学不?

  杨琼芬答:不跟你说了嘛,就咱俩!谁也甭招呼。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陈世成选定的聚会地点,在“滦南剧院”旁的“老家私房菜”餐馆。从剧院门前经过,见楼前悬挂着一块巨幅海报。一位民国时期村姑装扮的女子,手捧一纸诉状,目光凛然望向远方。陈世成的开场白也与这幅海报有关。

  杨琼芬,你知不知道,现在你都成滦南名人了。

  杨琼芬一脸困惑,问:我咋成名人了?

  隔着餐馆橱窗,陈世成朝那幅海报指了指。这几天不是冀东文艺“三枝花”会演嘛,县里把评剧大家徐文月都给请来了,专门演了一场《杨三姐告状》。有人说,这出评剧好像专门给你演的,说你是现代“杨三姐”。你们虽身处不同的时代,但都姓“杨”,排行三,都是因为姐姐的死,开始打官司告状。

  杨琼芬苦笑。喝掉杯中的啤酒。杯子一撂,赌气般说:去去去,别整那没用的。陈世成,我问你件事,你和你老婆还有复婚的可能吗?

  陈世成身子后挫。复婚?我可把那母老虎给甩了,哪儿还有可能跟她复婚。

  杨琼芬眼巴巴望着他。你们若没有可能复婚,那你还想娶我吗?

  陈世成一愣。拔直腰背问:真的假的!你想通了?我的妈呀,从初中我就追你,追了一六十遭,你说我能不想吗?做噩梦都想。

  杨琼芬一脸严肃。陈世成,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陈世成也端正表情,与她隔桌对望。我何尝不认真!

  杨琼芬低头。陈世成,我知道你事业有成,身边不缺女人。可我答应嫁给你,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有自己的目的--我现在急需一笔钱,给我大姐做第三次尸检。你说去借吧,身边都是穷亲戚;即便去卖身,也不赶趟了,一时半会凑不出这么大的数目。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选择和你结婚。你给我出了这笔钱,也不该抱啥委屈。

  陈世成一愣,夸张地摆手道:那可不成!那我不就成了“逼良为娼”。

  杨琼芬嗔他一眼,表情虚弱起来,问道:人家把话都给你说明了,你跟我说句实话行不?

  陈世成不接她的话茬,虚张声势说:杨琼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说跟我借钱不就得了,凭咱俩的关系,我哪敢说个“不”字!可你别用下嫁这种名义,让我背上趁火打劫的骂名啊。

  杨琼芬说:你别扯淡,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

  陈世成笑起来。笑得一脸得意。

  这种对话方式,基于他们二人平常开玩笑惯了。但现在,做出嫁给陈世成的决定,却是杨琼芬心里真实的打算。她给两只杯子分别斟满啤酒,身子仰靠在椅背上,说:陈世成,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了,真的想嫁人了。东西“新”的好,人还是“老”的好。想来想去,想起你这位老同学加老情人,老上加老,也算最好的了。况且你结过婚,我呢,还是纯牌大姑娘,差了管退。娶了我,你也不吃亏。等处理完我大姐的事,我就准备留在滦南,好好跟你过日子。你那厂子里,不正缺个能打会算的帮手吗。

  陈世成表情端正。好!那就一言为定。从现在起,你大姐就是我大姐,不管别人背后说啥,我都支持你。我知道大姐自小疼你,她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查个底儿掉,肯定不会死心。

4

  一位戴白色塑胶手套的法医,正从专门用来储藏尸体样本的冰柜里取东西。血液样本一号,肝脏样本二号……他的嘴里每重复一种样本编号,都会认真看上一眼。由于掩了口罩,声音听上去口齿不清。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位法医,慢条斯理,好像没睡醒的样子。每接过一件样本,也会侧头查看一眼,然后认真登记在一张表格上。

  杨琼芬孙大胜一干人等,站在外间。隔了落地玻璃朝里面看,见两位法警登记到最后,竟面面相觑起来。交头耳语了几句,那位抓笔登记的法医随即走出来,拽过张队长,一番耳语。

  张队长听罢,不由失口叫了一声:胃呢?那么重要的东西,咋有可能找不到!意识到自己失口,张队长赶忙瞟了一眼杨琼芬,沉吟半晌说:今天……你可能去不成北京了。

  杨琼芬问:咋回事?

  张队长说:你别急。先回家等着,等我查明白情况再跟你说。

  尸体复检所需的重要器官--死者杨琼娥的“胃”,竟然找不到了。

  更为荒唐的是,翻遍所有记录,也不见登记造册。

  如此重要的事自然瞒不住。杨琼芬哪肯回家。这天她穿一件风衣,化了淡妆,正等着带上尸检样本,专程赴京。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她便赖着不走。待在办公大楼的走廊内,故意不受办公室主任的好言相劝,故意不去休息室,故意要让所有人听到她愤怒而悲伤的哀嚎。

  一个人就一副胃,没了胃,你说这尸检还咋做呵?咋能证明我姐吃没吃药呵!秦琼你个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赶紧还我大姐的胃!第一次去北京,你不是亲口告诉我去做病理的吗?送检样品里没有胃,压根没有!压根你就没带着胃去,这还用说吗?你做的那份尸检报告是假的!你是不是收了别人的贿赂,和凶手串通一气,先做假结论,眼看掩不住,又毁“胃”灭迹,消除罪证。没有了胃,难怪第二次尸检做得那么草率。你们把我们小老百姓,简直当猴儿耍呀!

  秦琼正在反省,已调离法医科。虽戒了酒,却掩不住一脸晦气。坐在一间没挂标牌的办公室里,无颜面对一脸肃然的张队长。

  问起“胃”的出处,秦琼自知责任重大。无需遮掩,木然说道:第一次做完尸检,医生问我需不需要保留?我稀里糊涂,随口说不用保留了。留着那玩意也没啥用,当时觉得,真没啥用……说到这儿,秦琼叹口气。谁知道哇,这次尸检,会生出这么多枝节。我也算自作自受,你们领导该咋处置就咋处置吧。

  张队长口气凛然问他:你和孙大胜以前认识吗?

  秦琼一愣,明白张队长话里有话。像遭了冤枉,连声说:不认识,根本就不认识。以前根本不认识,你们可以去调查。

  张队长叹口气道:出了这么大事故,家属又这样豁出命来闹,领导肯定招架不住。这也不是随便能处置的事,万幸你和孙大胜以前不认识吧……也没其他办法可想,你先回家呆着,别和死者家属碰面。等我和领导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想出其他补救办法。

  秦琼想说什么,听到外面传来的哭闹声,随即沉默下来。

  秦琼想悄悄走掉。刚一出门,杨琼芬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身后跟着孙大胜在内的一干亲属。杨琼芬疾步上前,一把揪住秦琼,挥手要扇耳光,却一下掀掉戴在秦琼头上的帽子。口中一边责骂,一边作势,扬言要扒掉秦琼身上的警服,让他光屁股走出公安局大楼。

  孙大胜站在一旁,一脸焦虑。看他的神情,此时好像已和杨琼芬尽释前嫌,他们成了站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嘴里表达着同样的愤慨。

  警察这身衣服你穿着也配?不如扒掉算了。你说你把我媳妇的胃给整丢了,分明就是要我背一辈子黑锅!当时我咋跟你说的?去北京做完检验,无论如何得把那些玩意给我带回来,也好还我媳妇一个全尸。你嫌麻烦,你给我开个证明,我自己去取也成呵。实在不方便,我买个盛冰棍的箱子,也能背回来。这下可倒好,你不但没带回来,还把它扔垃圾筒里了。心也忒狠了!让我媳妇闹不着全尸,分明想让她们一大家子,活活冤枉死我!

  整个办公楼内,一度陷入混乱。直至夜幕降临,风波才算平定。

  局长亲自出面,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表示对秦琼的渎职行为,一定会调查清楚,做出严肃处理。并承诺说,他们已就此事向省公安厅详细咨询,省公安厅的相关技术人员回复说,没有“胃”,还有其他器官,尸检照样可以做。不日将去一趟省城,将省专家接到滦南,为死者杨琼娥做第三次尸检。

5

  半月之后,省公安部的一位主任法医师,一位副主任法医师抵达滦南,为死者杨琼娥做了第三次尸检。

  按照尸检报告中所说,此次尸检,因尸体出现腐烂,再加上没有了“胃”,专家只能提取死者肝组织与肺组织的样本进行检测。至于对胃液的检测,也只能参照以前的检验结果,以及死者生前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等症状,做出如下分析结论--

  死者杨琼娥,完全符合氨基比林咖啡因中毒的临床表现。为药物中毒身亡。

  事后人们议论说,也真够难为公安局的领导了。把省专家都给请来了,还想怎么着啊!按理说这第三次尸检结果,不可谓不严谨,也不可能存在任何徇私舞弊的嫌疑。你想呵,他孙大胜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有谁愿意为了包庇他,丢了乌纱帽?那么可以认定,第一次尸检的错误,注定是个“笔误”。而弄丢了“胃”,也只是法医秦琼玩忽职守,而不会藏了什么猫腻。这个可怜又可悲的法医,已为他的渎职行为付出了代价。被公安局解除公职,回家喝闷酒去了。

  但杨琼芬对第三次尸检结果仍不认可。

  她不认可的理由,也不知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她提出异议说,对于胃液的检测,只能参照以前的检验结果,这不自相矛盾嘛!以前的结果都是秦琼伪造出来的,那这次的尸检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又怎么能算数!你把一种结论建立在“假”的基础上,你说这样的结论能站得住脚吗?

  她说得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也似乎有那么一点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公安局也算仁至义尽,知道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从外围展开攻势,做其他亲属的思想工作。据说通过环卫局,给她二姐杨琼菊安排了一个好点的工作岗位。又据说准备给她二姐夫孟广才安排一个城管的工作岗位,省得他天天蹬着三轮,去大街上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至于做思想工作的效果如何,眼见杨琼菊和孟广才两口子老实多了。又据说孙大胜带着他的傻儿子,都给丈母娘和他的小姨子们下跪了。孙大胜不求别的,只求让他老婆早日入土为安。说到“入土为安”,老太太也有点坐不住,和杨琼芳吵过几次。杨琼芬现在都众叛亲离了。老太太毕竟年岁大,想得周全,她说即便能把孙大胜送进监狱,咱们又能落下啥好!以后你那傻外甥谁管?难不成你想养他一辈子!

  但杨琼芬仍不肯松口,有点走火入魔,有点误入歧途,也有那么一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

  但她这劲头显然用错地方,自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对待她这种人,也难怪公安局态度强硬。领导一再表示,鉴于此事影响恶劣,必须到此为止。已向死者家属下达了尸体火化通知。

  上午十点左右,杨琼芬起床。也不洗漱,神情落寞坐在窗前,看窗外的落雪。

  母亲正在院子里扫雪。雪扫去一层便落上一层,不知她这样徒劳的清扫,又有什么意义。国栋站在一棵柿子树下,手握一根竹竿,正在打树上的柿子。院落里的这棵柿子树,每年都会结满树的果子。树冠底部的柿子随手也就摘了,留在树顶的柿子,一是够不到,二是为了给鸟雀留一口吃食,便会一直挂在枝头。任其像燃尽的灯笼,渐渐复归黯淡。一场冬雪下来,凛冽空气会使果肉变得愈发甘甜。

  国栋前几天自己跑到姥姥家,吃得饱穿得暖,便赖着不肯走了。先前跟着孙大胜,因不得将养,瘦下去的身体又迅速鼓胀起来……此刻,只见他眯眼,仰面向天,因漫天飞雪看不清枝头目标,只能胡乱挥打。却不时会有冻得邦邦硬的柿子,噗通噗通落在雪地上,溅起一层层飞旋的雪沫。

  手机响了。杨琼芬只看来电号码,便将手机丢在一旁。任它胡乱作响,方才哑寂。心里明白,电话又是公安局打来的,通知她下午两点去会议室开会。昨晚,张队长已和她通过一次电话,苦口婆心劝她别再任性。明天的会议你参不参加,也注定不会影响领导的决定。开会明显是走过场,也是下最后的通牒--杨琼娥的尸体,十三号上午必须火化。

  国栋用袄襟兜着柿子,从屋外进来。撩开炕被,将柿子摆放在炕头。不待融化,拿起一只,用变声期的嗓音问:老姨,你七(吃)不七(吃)?见杨琼芬不理他。国栋便盘膝坐在炕上,自顾吃将起来。他用一只勺子,戳破柿子表皮,剜出里面的冻果肉。嘟着嘴,吃的自得其乐。吃完一只,便将柿子皮摆在炕沿上,不时吸溜一下流到嘴角的鼻涕。

  母亲回屋。掸掉身上的落雪,忧心忡忡看杨琼芬一眼。见炕沿上摆了四五个柿子皮,叫一声,挥起笤帚,作势要打。嘴里骂道:你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早起刚吃了仨鸡蛋,又吃这么多柿子,知不知道柿子和鸡蛋混一起吃有毒哇!别再把你给毒死了。把你毒死,倒也省心,只是你爸个龟孙又会来找我们家的麻烦。

  国栋边躲闪,边不高兴地说:你别老骂我爸。

  姥姥仍骂个没完:我就骂他!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吃着我们家的,还忘不了护着你爸。

  国栋不恼,反倒笑了。认真说:姥姥,你看我吃了这么多柿子,啥事没有。要不你也吃几个,看会不会毒死。

  听了国栋的混账话,坐在一旁的杨琼芬,憋不住乐了。娘儿俩拌嘴,她毫不理会。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随后下炕开始洗漱。

  不多时杨琼菊和孟广才两口子从外面进来,也不多话。一个闷头坐在炕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国栋,抬手揩一下他沾满黄色汁液的嘴角。另一个坐在火炉前,专心致志捅炉条,一铲一铲往炉子里添煤。略显清冷的屋子里,瞬时变得更加暖和。杨琼菊偷看一眼对镜梳妆的杨琼芬。见她洗完头,用吹风机吹干齐肩长发。又端着眉笔,细细描画眉毛。描完了眉,用玫瑰红的唇膏涂了嘴唇,略显肥厚的双唇呶着,相互抿磨几下,抵近镜前,用指尖将多余部分小心擦掉。

  梳妆完毕,杨琼芬穿好衣服,拎起一只黑色女士挎包,招呼不打一声,径自出门。

  母亲坐在炕头打起了瞌睡。国栋好像柿子吃多了,肚子果真疼起来,埋头趴在姥姥身边。坐在炉子前的孟广才,冲杨琼菊使了个眼色。杨琼菊这才醒悟,赶忙下炕,趿拉着鞋,追到门口,冲着杨琼芬的背影喊:老三呐,大雪泡天的,你干啥去呀?

  杨琼芬头也不回地说:陈世成约我喝酒。

  杨琼菊一愣,说:下午两点公安局开会,你可别忘了哇!

  杨琼芬仍旧头也不回。忘不了!说着,已走出院门,穿米色羽绒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幕中。

  杨琼菊回屋,望孟广才一眼,似有不满地嘀咕道:这么重要的事,还跟人出去喝酒,也不知咋想的。别不是又在想啥幺蛾子吧?

  下午一点半,杨琼菊和孟广才两口子,便已来到公安局的会议室候着了。母亲也想随同前来,因风雪阻路,只能陪国栋待在家里。

  宽敞的会议室里,孙大胜也到了。

  三人隔桌而坐,互不搭理。一位年轻警员在一旁忙碌。摆完落座标牌,又往每一只茶杯里填放茶叶。孙大胜话多,想必他已对会议内容了然于胸,表情虽为拘谨,心内却无比泰然。看完写有名字的标牌,知道这次参会的,除了公安局长,还有县政法委副书记。另外几位的名字,闻所未闻,便问布置会场的年轻警员:这是哪位领导?警员告诉他,是从市局专程赶来的领导。那这位呢?报社记者。那这位呢?年轻警员被他问烦,不答。捅捅他的后脊梁骨,朝椭圆形会议桌对面一指:这是领导的座,你是家属,坐对面去。

  孙大胜讪讪坐到对面。隔了两把椅子,和孟广才杨琼菊并排而坐。听到孟广才和杨琼菊窃窃耳语。杨琼菊随即打了个电话。

  你到哪儿了?一会儿就开会了,咋还不来呢?放下电话,在孟广才的督促下,杨琼菊出门去迎。

  警员出去打开水。会议室内只剩下这二位连襟。两人无意中对望一眼。扯开烟封的孙大胜见孟广才冲自己一笑,拉长着脸,顺势丢一根烟给他。孟广才接了。二人刚将烟点着,被回来的警员瞧见,呵斥一声:会议室不能抽烟,想抽外面抽去。二人便乖乖站到走廊里去抽。

  杨琼菊迎到妹妹时,恰好见她从一家“惠康药店”走出来。

  雪越发大了。断续雪片使眼前的街景飘忽疏离。但杨琼菊仍能察觉出妹妹的一丝异样。只见她面颊绯红,目光冷凛。一张红唇,在白雪掩映下显得愈发娇艳。走路的姿势磕磕绊绊,显然喝了不少。她也不好抱怨她什么,觉得走到现在这一步,妹妹着实付出了太多精力。工作不仅丢了,听说还想嫁给离了婚带一个孩子的陈世成,心里顿生悯意。跨前几步,挽住妹妹的胳膊,随即嗅到一股浓烈酒味。不禁忧心问道:没事吧?喝这么多,等会儿开会,好多事还要你拿主意呢。

  杨琼芬发一声笑:没事!有事才怪!喝了七两,我哪会有事。又嘻嘻笑着,朝身后胡乱指了指。陈世成陪我喝了半斤,想不到就喝趴了,现在还在饭桌上吐呢。

  三点一刻,她们赶到会议室。见领导们已到齐,会议桌旁正襟危坐,显然正在等候她们。主角到场,会议才好开始。由张队长主持,先介绍各位莅临的领导,又介绍在座家属。介绍到杨琼芬,只见她起身,冲对面深鞠一躬,复又坐下,表情安静而肃然。张队长介绍完,又简单介绍了第三次尸检的过程。其后,由公安局长做了一番总结,最后宣布此次会议的重中之重:尸体明天上午十点,必须火化。口气虽不容置疑,却仍要照例征询在座家属的意见。

  孙大胜自然举双手拥护,说了一番感激涕零的话。

  这边厢有些冷场。杨琼芬端着空茶杯,正去门口续水。杨琼菊刚想开口说话,她便恰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不坐,只站着。代表这边家属讲话的人,自然非她莫属。

  此前,领导讲话期间,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她频频去门口续水,便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好似她始终游离于会议内容之外,未把领导的讲话放在眼里,此刻站定在那里,注定要存心捣乱。

  杨琼芬顿了顿,终于开口,出言倒也冷静:领导作出的决定,我没啥意见。这一年下来,确实给你们领导添麻烦了……但作为死者家属,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们领导和专家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四十片过期的止疼药,会不会在半小时内致人死亡?

  话说完,杨琼芬站定,环视着对面。

  对面无人应答。眼睛错开她的盯视。

  你们只需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四十片过期的止疼药,会不会在半小时内致人死亡?

  杨琼芬敲了一下桌子,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口气变得咄咄逼人。

  仍无人应答。这个问题若细究起来,说简单也并非那么简单,甚而有那么一点刁钻。坐在会议桌对面的领导,不经意间互看一眼,目光移向别处。那位抓笔记录的报社记者,此时停了笔,手托下颏,愣愣看着杨琼芬。

  沉默之下,时间好像凝固。虽有一两个人的轻声嘀咕,却被众口铄金的沉默吞没。

  杨琼芬再度离开座位,去门口续了一杯水。

  谁也未曾发现,等她返回座位上,放下水杯,手中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只白色药瓶。她翘着嘴角,表情看上去有些轻蔑,使那红唇显得愈发生动。遽然旋开瓶盖,用指尖戳开顶部瓶封。从那药瓶子里,利落倒出一把乳白色药片。蜷于掌中,仰脖,一下磕进嘴里。

  由于药片数量过多,她腮帮鼓凸,意欲吞咽,细瘦脖颈上暴起根根青筋。硬生生实在吞不下,便擎起茶杯,吞喝一口茶水,意欲用茶水将药片送服。茶色水汁从嘴角溢出,唇角涎出一粒白色药片,她便伸出舌尖,擩进嘴去。再次仰脖,这次直接将药片全部磕入嘴里。听到药瓶子发出一阵“哗啷啷”的声响,旋即落在会议桌上,弹跳一下,跌进会议桌中间塑料花簇拥的凹陷中。

  杨琼菊率先站起来,叫一声:妈吔,你想干啥呀!上前扑住杨琼芬,意欲阻止她的举动。主动权却掌握在杨琼芬手中,她的阻止自然不起任何作用。

  杨琼芬闭紧嘴巴。又一次端起茶杯,想如法炮制。怎奈茶水已被她饮尽。她便唇腮鼓动,一边咀嚼,一边吞咽。看上去像一个饥饿的人,意图通过药片,缓解她的饥饿--却实在勉为其难。干涩药粒和嚼碎的药沫封住喉咙,引发阵阵干呕。她身子弓着,止不住咳嗽。又唯恐将药片咳出来,便用手更紧地捂住了嘴巴。

  杨琼菊拧着身子,面向领导,欲哭无泪说:她想自杀……她吃了一瓶子药,她想死,你们快救救她吧。

  一屋子人皆都骇住,呆若木鸡般愣着。

  杨琼芬终于将整瓶药吞完,迅速恢复到常态。抬手在唇间抹了一把,先前涂得规整的红唇,顿现满口血污的惨状。弓身站立,手杵桌沿,冲对面领导狰狞一笑说:你们不是说我姐吃四十片过期的药就能死吗?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我刚刚吃了一百片药,从惠康药店刚买的氨基比林咖啡因,看能不能死!你们不信,可以到药店去查……说罢,泪眼迷离看定她的姐姐。姐,我吃了这一百片药,要是死了,咱这官司就不打了。就当我给大姐陪葬,也算大姐没白疼我一回。大姐打小疼我,我这做妹子的,必须还她个清白,死了也值!如果我死不了,咱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这官司打下去。人命关天,和谐社会,我就不信,没有一个部门能站出来,替咱们主持公道。

  她说着,身子摇晃,忽地歪倒在会议桌下。

  黄昏时分雪就住了。朔风吹过,小城内腾起阵阵雪烟。清冷街道上难见行人。好在路灯提早亮了。随着路灯的燃亮,千家万户的灯火也次第氤氲起来。为这平原腹地的小城,孤寒中平添几许暖意。

  县医院急诊室内,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先一步收治的病人,是一位和老婆怄气,吃了耗子药的中年男人。这男人身材壮硕,赤裸上身,胸脯上生一撮胸毛。看上去是条汉子,却怕死的要命。不待医生将胃管插入他的口腔,他便将手探进嘴里,自行救治起来。等插入胃管,引发一阵惊天动的呕吐,完事后仍躺在床上不动,泪眼婆娑对医生说:我还觉着恶心,好像没吐干净。医生,你能不能再给我洗一次胃。他的老婆是一位干瘦黄脸婆,表情木然站在一旁说:死不了你呀!那包耗子药,我都买一年多了,说不定药效早过期了。

  杨琼芬被摁倒在洗胃床上。由于有警察陪同,别人不知她什么来头。起初把她当成一名犯人。见她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更是有些不明就里。

  孟广才和一名男护师最初按住她的手脚,使其不能乱动。杨琼菊忍着哭泣,双手箍住她的脸,使其不能发声。洗胃机发出嗡嗡噪音。抢救室内弥散着一股腥臭味,越发加剧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医生用石蜡油涂完胃管外壁,见杨琼芬嘴巴紧闭,便用麻黄素冲杨琼芬的鼻腔喷了一通,意图使其张口,将胃管顺势插入口腔。但见杨琼芳头扭得像拨浪鼓。医生便示意捏住她的鼻子。杨琼芬不能自由呼吸,只能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张开嘴巴。医生趁势,想把“开口器”插入口腔。孰料杨琼芬绝境求生,一口叼住钳管,死咬住不放。咬得牙齿咯嘣作响,像一头殊死挣扎的小动物。

  好一番折腾,医生再无计可施,只好去征求张队长的意见。

  张队长满头大汗,说话结巴: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呀,真要出了人命,谁也搪不起!

  “洗胃”不成,便“激光排毒”。怎奈针头刚找准血管,杨琼芬便像了疯了似的,出手和医生争抢,扎得满手流血也不放松。又做透析。将管子插好,稍不留意,她便满床打滚。折腾的湿汗淋漓,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真是豁出去了,六亲不认,情急中将孟广才的脸挠出好几道血口子,又咬破杨琼菊的手背。冲她的姐姐喊:你是痴傻呀还是呆苶呀,你是惦记我呀还是想害我?不能让他们给我洗胃!洗了胃,我这药就白吃了。

  医生最终放弃了对她的救治。是死是活,只能由她去了。

  或许经不住这一番折腾,又或许那一百片药开始侵蚀她的肠胃,杨琼芬开始独自承受她一个人的痛苦。热汗濡湿鬓发,听从医生嘱咐,她倒是忍住了口渴,没再喝一口水。双颊烧得赤红,嘴唇暴起一层白色硬茧。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意乱神迷,不时挣坐起来。一边干呕,一边像犯了癔症般手舞足蹈。到了后半夜,身子委顿,忽地瘫软。

  她睡着了。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仿佛死去一般。时而面色沉静,时而呼吸急促。医生定时走进病房,为昏睡中的杨琼芬量血压,测心率。她倒是乖巧多了,摊手摊脚任人摆布。

  第三天早上,杨琼芬醒来。

  像是做了一个长梦,身心俱疲。也不说话,只侧卧着,怔怔看窗外的落雪。杨琼菊喊她一声,说:你可吓死我了!她不理。母亲坐于床畔,抓着她的手,摩挲着,痛哭流涕:三丫头哎,你咋这么傻呦!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妈可咋活吔。

  杨琼芬仍旧不理。

  片刻,忽地掀开被子,麻溜下床,说:出院!咱们马上回家。

6

  杨琼芬“以身试药”一事,不说对外界影响有多大,单说在整个滦南,几乎造成了轰动。

  轰动的效应,追溯起来,其实有源可溯。

  首先要说一说“评剧”这一剧种。所谓“冀东文艺三枝花”中的独树一帜,评剧创始人“成兆才”先生,便是滦南“虫儿庄”人。程先生孤寒一生,为滦南留下一笔无形的文化遗产。而评剧最杰出的剧目之一,当属《杨三姐告状》。外地诸君或许对这出戏并不了解,但提及剧中杨母的扮演者--赵丽蓉女士,大家肯定知晓一二……其后又有滦南籍著名作家肖波先生,写过一本章回体长篇小说《杨三姐告状》,后又改成剧本,拍成电视剧,在全国影响甚巨。

  而《杨三姐告状》里的故事,不仅确有其事,而且实有其人。

  杨三姐,本名杨国华。滦南县扒齿港镇甸子村人。

  剧中所讲的故事便是,民国7年,河北滦县(当时滦南由滦县管辖)发生一起命案。土豪高贵章之子高占英,流氓成性,与其大嫂裴氏、五嫂金玉通奸。杨二姐劝夫改邪归正,高占英非但不听,伙同裴氏、金玉、及其祖叔高拐子,将杨二姐害死。杨三姐随母到高家吊孝,发现形疑,要求辨明二姐死因。高家百般阻挠,掩盖事实真相。杨三姐愤而赶赴县衙告状。县官受贿,贪赃枉法,判高家赔偿了解。杨三姐不服,又赴天津检察厅上告。新任厅长沽名钓誉,立即准诉,经开馆验尸,查明真相,将凶手法办。杨三姐作为一介村姑,历经抗争,凭借一己之力,告状得胜,最终得以为二姐申冤。

  揣摩这两桩时代背景不同的案子,大家觉得相似之处颇多。同是妹妹为姐申冤,又同为“杨”姓,排行老三,人们便把杨琼芬比作了现代“杨三姐”。不同之处在于,她大姐夫孙大胜并未有和她人通奸之实,只有涉嫌家暴的嫌疑。而将“县衙”和“公安局”做比,说贪赃枉法也好,说沽名钓誉也罢,实有亵渎之嫌。针对此案,公安局上下始终秉持公道,至于个别人玩忽职守,只能当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杨琼芬“以身试药”一事经多家媒体报道,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公安局迫于压力,只能中止火化程序。

  轰动效应仍在发酵。

  当然是以传闻的方式在人们口中传播。说得是经高人指点,杨琼芬开始多方搜集证据。有一位姓“朱”的老师找到她,说她儿子的前女友,因两人闹矛盾,吃了两瓶氨基比林咖啡因丧命。当时症状和杨琼娥死前的症状一模一样。经过四十分钟抢救,人也没能抢救过来。后来有人找过她,详细询问死者的临床表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孙大胜。孙大胜打听这些干嘛?况且他打听的时间,恰好在杨琼娥死前一个月。综合起来分析,便足以证明,杨琼娥所谓的自杀,其实是孙大胜蓄意已久的阴谋。

  另一件轰动产生的效应,说得是有那么一天,杨琼芬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人民检察院技术中心的副主任打给她的--这当然不是传闻,而是确有其事。

  这位副主任是一位法医专家,更是一位传奇人物,在全国法医界享有很高声誉。他在电话中说,他从报纸上读到杨琼芬“以身试药”的报道,很是感动,愿助她一臂之力。但他又说,虽说要帮她,却不会有任何倾向,不会根据申诉人的材料而妄下结论,而是会根据公安机关的药物中毒检测报告为依据,给出合理的推论。他又解释道:同样的依据,会有不同看法,得出的推论自然不同。

  杨琼芬去了一趟北京。

  回家后等了没多久,公安局便收到一封信函。专家给出的推论果然不同凡响。

  第一次尸检报告分析中说,死者杨琼娥的血液当中,含有微克的氨基比林,微克的咖啡因,胃液当中的存量更大,分别为每毫升微克的氨基比林,0微克的咖啡因。依此推断杨琼娥为服药四十片致死--若以此推论,死者杨琼娥体重为65公斤,她身体整个血液的存量,大概为毫升。若只以毫升来计算,毫升血液里会有2.1微克的氨基比林。按具象的说法,便应有十五片药物的含量。那么毫升血液里,便应有70片药物的含量。而血液只占体重的百分之八,便应有数以百计的药物分布在身体细胞当中,这个数量想想都很可怕。但死亡现场留下的药瓶,标明只有40片的存量。况且说了,即便能吃掉上百片,也要花一定时间被身体吸收,才会导致死亡……那么便说明了一个问题,原来给出的结论存在着较大的不合理性。若说它合理,只能有一种解释,便是在送检的血液和胃液当中,人为加入了大量的氨基比林咖啡因。至于当事人孙大胜描述的死者临死前的症状,虽和氨基比林咖啡因中毒症状吻合,却只能算作旁证。在法律依据中,活人的证词总会随着自己的意志而发生改变。

  依据专家给出的推论,杨琼芬向公安局再次提出尸体复检的申请。

  对于此次申请,公安局也颇为认可。并支持杨琼芬自主选择鉴定机关。送达检验物证时,由两名警察全程陪同。并表示,只要检测结果不是药物致死,便会马上立案,对犯罪绝不姑息。

  杨琼芬再赴北京。

  回家等待的日子里,春天就来了。杨琼芬心中充满了期待。她待在家中,和上门的邻居聊天,对尸检一事只字不提,只不厌其烦说着她此番去北京的见闻。她说“奥运会”就要来了,那可是咱们国家百年不遇的盛世。北京都快变成一个大花园了。她还远远看见过鸟巢,真的像一只银色的供鸟栖息的巢穴……

  国栋在一旁说:老姨,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奥运会。顺便去鸟巢里逛逛,看看有没有鸟蛋。

  杨琼芬垂首不答。

  国栋在一旁哀求。

  无奈,杨琼芬只好敷衍他道:那也得等事情有了结果才能去呀。

  国栋雀跃。

  一旁的邻居心里说道:傻小子,等事情有了结果,说不定你爸孙大胜,也就快挨枪子儿了。

  据说那家鉴定中心,不算国内最大一家,也算很有可信度的一家。

  因死者尸体已经腐烂,并经多次提取器官变得面目全非。检测中心想出一个另辟蹊径的办法,他们通过对肝脏的化验,照样得出了接近于真相的结果--因肝脏有解毒代谢功能,通过对代谢物的了解,便能分析“氨基比林”经肝脏排解,定会脱去两个“甲基”,再由肺脏呼出,变成二氧化碳。如果人在存活状态下,肝脏肯定会出现“氨基比林”的代谢物,也就是“安替比林”。检查出“安替比林”,便证明杨琼娥是因暴力致死。检查不出,才是中毒而死--打个最直接的比方,电影《九品芝麻官》中,查出毒物淤梗在喉,便证明死者是遭暴力致死后,被人将毒物投放了进去。

  肝脏化验的结果,没有查出氨基比林代谢物。综合起来分析,鉴定中心给出如下结论:

  死者杨琼娥为药物中毒死亡的可能性排除。并对杨琼娥的死因做了进一步分析--从鼻子的压痕和脖颈处的掐痕来推断,杨琼娥死前可能遭受过扼住颈部和捂住口鼻的攻击,挣扎中咬破舌头,嘴角才会流血不止。

  下达最后结论的当天,公安局门外有数人围观。警方虽设置了警戒线,仍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纷纷站在马路对面,引颈围观。

  会议开了将近一天。

  数位专家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并对第四次尸检结果提出质疑和补充意见。其中一些意见认为:第四次尸检的结论并不严谨。在如此复杂的局面下,公安局只能综合专家给出的意见,并结合先前相关部门的审核,认为孙大胜虽有杀人嫌疑,却没有证据来做出足够证明。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最终只能维持原有结论。

7

  尘埃落定之后,杨琼芬如约嫁给了陈世成。并随陈世成去外地发展企业,离开了滦南。她的结婚和离开,总给人一种逃离的感觉。但人们每每提起这位滦南姑娘,总是没有二话。警方虽解除了孙大胜的杀人嫌疑,但他老婆的死因至今不明,看来杀妻的黑锅,他注定要背一辈子了。

  生活很快步入了正轨。

  有人曾给孙大胜张罗续弦,并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却被孙大胜一口回绝。老婆尸骨未寒,他唯恐有人再猜疑他有杀妻的动机。并一再表示,这辈子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了,也算对自己清白的一种证明吧。

  没有女人的日子毕竟难过,况且家中还有一个傻儿子需要照顾,孙大胜的日子便日渐落魄下去。

  大多数时候,家里只有他们爷儿俩。

  如同大多数时候那样,傻小子孙国栋叉腿,喜欢骑坐在一张红色的塑料凳子上,边看电视便打盹。

  屋子里很是嘈杂。除了头顶电风扇的嗡嗡转动声,还有电视机里解说员亢奋的解说。除这些声音外,国栋还隐隐听到了一些说话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像抬杠拌嘴,又像喁喁絮谈。他眼睛半睁半闭,朝声音处乜斜一眼,发现他的爸爸孙大胜,骑在一个人身上,正在掐那人的脖子……定睛细看,发现躺在身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妈杨琼娥。杨琼娥四脚乱蹬,嘴里发出含混的求饶声。

  国栋吓了一跳,再次睁眼细瞧。这一瞧不打紧,发现他爸他妈拥在一块,原来并非打架,而是在偷着亲嘴。以往孙大胜出差回来,进了家门,总会猴急地搂着杨琼娥亲热,被国栋瞧见过数次。他们想转战屋里,也终究会被识破。往往这时,两人便会装作下厨房做饭。趁国栋不备,偷着亲嘴。倘若被国栋识破,便佯装吵架,嘻嘻哈哈扭打在一起。

  国栋想哭,又想笑。却很快被窗外传来的爆竹声惊醒。

  时间定格在年8月8日这天晚上。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绚烂焰火,唤醒大地上无数焰火的绽放。寂寂的滦南小城内,人们也在举国同庆。

  国栋隔窗朝外看了一会儿,迅速被电视直播中的盛大场景吸引。他睡眼迷蒙,看到一双大脚,正从夜空中踏过,仿佛要把脚下的城市踩扁碾碎。不禁惊喜又诧异地叫出了声。

  爸,爸,快看呐……得长多高个儿,才有这么一双大脚。这傻大个能在天上走!咋只能看见脚印,看不到他人呐?爸,爸,你快看。

  他的父亲孙大胜,歪倒在一旁的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前的茶几旁,滚落几枚空啤酒瓶子。孙大胜光膀子,穿肥大裤头。昏黄灯光下,只见他蓬头垢面,仿佛瞬间苍老,鬓角平添几许白发。他微侧着头,嘴角流着哈喇子,睡得沉寂而荒芜,任国栋怎么喊也不醒。

  (刊于《上海文学》年第1期)

河北文学院(河北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年由河北省委,省政府批准建立,在河北省作家协会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年省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并入河北文学院。其主要职责为组织全省优秀中青年作家进行纸面及网络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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