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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垣和家人》(修订版)
作者:曾庆瑛
出版日期:年7月
陈垣先生既是一位世界级的大史学家,也是一位可为百世师表的大教育家。
他有漫长而丰富多彩的教育经历。陈垣先生从年十八岁起教私塾,开始长达七十四年的教学生涯。年起,他先后在广州义育、振德等中学讲授文史课程。年,为暂避清政府的迫害,他回到家乡新会在篁庄小学教国文、算学、体操、唱歌等当时还是很新鲜的科目。年,他从广东光华医学专门学校毕业,留校讲授解剖学、细菌学等。民国成立,年他当选为众议员,从此在北京定居。年华北大旱,大批灾民涌入北京,他在年先后创办孤儿工读园和平民中学,任园长和校长。年,他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的导师,此后先后在辅仁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大学任教。年起,任辅仁大学副校长、校长,至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改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直至逝世,担任大学校长前后共四十六年。年底至次年5月,他还担任国教育次长并署理部务。这样的经历在教育史上是罕见的。
他有全面而深刻的教育思路。陈垣先生虽然没有专门的教育学著作,但是他在教学实践中注意不断总结经验教训,并把它们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再贯彻到自己的教学中,并通过各种途径传授给自己的学生和子弟。这是一笔非常珍贵的精神遗产。
他的教学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粗略统计,陈垣先生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讲授过的课程数十门,课时近万,直接教过的学生上万。这些学生毕业后大部分从事教育工作,将他的教育思路和方法代代相传。尽管有些学生当时觉得他要求过严,但事后无不认为得益非浅,终身受用。他的学生也有一些后来成为著名学者,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国内许多著名大学的历史系主任都是他的学生。他有子女十一人,在他的影响下,除早年去世的两位外,大都从事教育工作,有大学教授、中学校长、中学教员,还有大学图书馆员。年庆祝北师大成立六十周年时,他以《今日》为题赋诗,“芬芳桃李人间盛,慰我平生种树心”道出了一位终身“树人”者的心情。
得意门生
陈垣先生任教七十四年,任大学校长四十六年,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真可谓:“芬芳桃李人间盛,慰我平生种树心。”(他年为庆祝北师大成立六十周年所写诗的两句)他热爱教育事业,热爱青年,热爱学生,为祖国和社会培养了许多栋梁之材,要写他与学生的关系,只能从中选择一些典型。
学术界有“陈门四学士”和“金童玉女”的说法。陈门四学士,亦称“陈门四翰林”,有时也称“南书房行走”。按年龄顺序,为余逊(余嘉锡之子、北大历史系教授),柴德赓(辅仁大学、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启功(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周祖谟(余嘉锡之婿,北大中文系教授)四人。
所谓“南书房”,是指陈垣一生居住时间最长(三十二年)也是最后的住所兴化寺街五号的南院客房。此处住所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两进四合院。抗日战争时期,辅仁大学文学院的这四位青年教师余、柴、启、周,经常去向陈垣先生请教,南院宽敞的南房就是师生们切磋学问的地方。还有人在陈垣的书中发现夹着他写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四人的名字,于是“南书房行走”、“陈门四翰林”、“陈门四学士”的名称就传开了。
所谓“金童玉女”,“金童”指柴德赓,“玉女”指刘乃和。
年岁末,与柴德赓、启功、刘乃和在什刹海1、柴德赓
柴德赓,年慕陈垣先生之名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史学系,当时陈垣任史学系主任,并讲授《中国史学名著评论》等课程。柴的学识很快引起了陈垣先生的注意,现在保留下来的《中国史学名著评论》讲稿上,写了一条批语:“十九年()六月廿五日试卷,师大史系一年生柴德赓、王兰荫、雷震、李焕绂四卷极佳。”其中第一人就是柴德赓。从此以后,陈垣先生就对柴重点培养。柴的经济比较困难,柴还在师大学习期间,陈垣先生就把他介绍到辅仁附中教书,后来又聘他到辅仁大学任教。陈垣先生写好文章,就请他提意见,挑毛病,也是培养、锻炼他的一种方法。如柴保留一封陈垣给他和辅仁另一位教师储皖峰的短函说:“附录一篇,已托皖兄转呈。考证文最患不明白,令人易于误会,又患有可省不省之字句。关于此二点,希两兄为我尽力挑剔,俾得改定,至以为感。”当时,陈垣先生早已是名满天下的史学大师,而柴还是刚出校门不久的青年教师,陈垣先生的态度是这样诚恳、谦虚,令柴十分感动。后来陈垣先生又把他为《中国史学名著评论》课程写的讲稿交给柴,让他继续讲授这门功课。柴逝世后,他的学生把柴的讲课笔记整理成《史籍举要》一书,屡获大奖,这其中凝聚了陈垣多年的心血。年底,陈垣计画同柴一起离开沦陷区的北平到大后方。临行前,派驻辅仁的教会代表雷冕(德国神父)苦苦哀求陈垣留下。陈垣先生考虑到,如果他一走,辅仁大学很难维持下去,而数千名不愿在敌伪注册的学校教书、读书的师生将面临失业、失学,只好勉强留下,与柴泣别。柴一家辗转到了四川江津,柴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教。虽然抗战期间以及胜利初期,双方通讯困难,但是现在还能在陈垣先生与长子乐素的家书中,找到一些反映陈柴师生情谊的珍贵资料。
当时陈垣长子乐素在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史地系任教授。家书中提到的(陈)潜是陈垣先生的次女,在重庆工作。陈垣先生从年5月至年7月期间,有9封家书都提到了柴。现摘录部分内容如下:
青峰兄常有信否,余极念之。六月卅日曾复伊二月九日来函,由潜夫妇转,未知渠收到否,余极愿他回辅仁也。……青峰走后,余竟无人可商榷也。(年10月7日。“青兄”指柴,柴字青峰)
《表微》“本朝篇”一份寄汝,有意见可告我。……“出处篇”亦油印一份,已寄青峰,他能知我心也。(年12月3日)
青峰情形殊可念。吾甚欲其北来,未知途中易走否也?(年3月25日。当时白沙女子师范学院解散,所以说“殊可念”)
这些家书中所反映的陈垣先生对柴的感情与评价,没有任何的夸张与掩饰,是最真实的想法。“他能知我心也”,陈垣视柴为知己,这是老师对学生的最高评价。
年3月,与柴德赓、刘乃和讨论整理、点校新旧五代史
年秋,柴德赓回辅仁大学,是陈垣先生护校、改革的得力助手。年,为支持地方高等学校,柴被调至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任系主任,与陈垣先生通信不断。年3月,柴致函陈垣先生,说:“连日甚寒,请夜间勿去书斋胡同。”陈回信说:“半夜提灯入书库是不得已的事情,又是快乐的事情,诚如来示所云,又是危险的事情,但是两相比较,遵守来示则会睡不着,不遵守来示则有危险。与其睡不着,无宁危险。因睡不着是很难受的,危险是不一定的,谨慎些当心些就不至出危险。因此每提灯到院子时,就想起来示所诫,格外小心。如此,虽不遵守来示,实未尝不尊重来示。请放心请见谅为幸。”陈垣先生写信极少用白话文,这是难得的一篇。这封信的文字幽默温馨,反映了师生间的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它的丰富内涵。“书斋胡同”和“半夜提灯入书库”的“本事”,需要作些解释:陈垣先生的书库,在兴化寺街5号后院的三间西厢房。他藏书达四万余册,绝大部分是线袋书。书都码在书箱上,一个书架上放两或三个书箱。书多房不大,所以两排书架之间的距离很窄,陈垣戏称之为“胡同”。他对自己藏书的位置十分熟悉,要查某一部书,常让助手到第几胡同第几架第几箱去取,百无一失。师生之间讨论学问,有时到深夜。一个问题,双方有不同意见时,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只好以书为证。于是两人提着马灯,拿起小凳,到书库去查书讨论。问题解决,乐在其中。柴远在苏州,担心老师在研究中想起一个问题,急于查书解决,半夜也要提灯入库,所以苦心相劝。老师的复信则是对学生的真切感谢。师生之间真可以说是情真意切。年,陈垣先生主持新旧两部《五代史》的校点工作,特别把柴借调回北京协助工作。“文革”开始后,柴被“造反派”勒令回苏州接受批判,年因心脏病突发猝死。据说,心脏病最忌激动、过劳、过饱。这天,柴拉车劳动了一天,非常疲劳,又得到宣布“解放”的消息,兴奋得饱餐一顿,结果猝死,享年不过六十二岁,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实在可惜!
2、启功
启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教育家、国学大师。但他自幼家境困难,中学都没有毕业。年傅增湘先生将启功介绍给陈垣先生,陈垣很赏识他的才学,认为启功写作俱佳。傅增湘先生曾对启功说:“无论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启功记着傅先生的嘱咐,去见陈先生。可是初次见面,启功觉得陈垣先生眉棱眼角肃穆威严,有些害怕。但他开口说:“我的叔父陈简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们还是世交呢!”才使得启功心里的一扇窗打开了。
陈垣先生先是把启功推荐到辅仁附中当一年级国文教师。在交派工作时,他特意嘱咐启功说:“教一班中学生与在私塾屋里教几个小孩子不同,你站在台上,他们坐在台下,人脸是对立的,但感情不可对立。中学生,特别是初中一年级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也正是脑筋最活跃的时候,对他们一定要以鼓励夸奖为主,不可对他们有偏爱,更不可偏恶,尤其不可随意讥诮讽刺学生,要爱护他们的自尊心。遇到学生淘气、不听话,你自己不要发脾气,你发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又怎么发更大的脾气?万一无效,你怎么收场?你还年轻,但在讲台上就是师表,你要用你的本事让学生佩服你。”上班后,启功按照陈垣先生的嘱咐,丝毫不敢怠慢,认真上好每一节课。但是,后来附中校长以学历不够为由将他解聘,陈垣先生又把他推荐到辅仁大学任教,让他和其他几人各教一个班的大一国文。陈垣先生除了自己带班教课,还要带这些青年教师。在开学前,陈垣先生曾教导启功说:“这次教大学生又和中学生不同。大学生知识多了,他们会提出很多问题,教一堂课一定要把有关内容都预备到,要设想到学生会提出什么问题,免得到时被动。要善于疏通课堂空气,不要老是站在讲台上讲,要适当地到学生座位中间走一走,一方面可以知道学生们在干什么,有没有偷懒、睡觉、看小说的?顺便看看自己板书的效果好不好,学生记下了没有,没有记下的就可顺便指点一下他们;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创造一个深入他们的气氛,创造一个平等和谐的环境,让学生们觉得你平易近人、可亲可敬。到了大学更要重视学生实际能力的提高,要多让学生写作,所以上好作文课是非常重要的,批改作文一定要恰到好处,少了,他们不会有真正的收获;多了,就成了你给他重做,最好的办法是面批,直接告诉他们优缺点在哪里,他们要有疑问,可以当面讲解,这样效果最好。要把发现的问题随时记在教课笔记上,以便以后随时举例,解决一些普遍性的问题。”
陈垣先生除了亲授教学经验以外,还经常亲自到课堂上了解教学情况,并且鼓励开展多种形式的教学,以调动学生的学习热情。当时,启功在教授大一国文时,开设了书法课。陈垣先生建议将其中一些帖拍成幻灯片放给学生看。在课堂上,启功具体讲解书法作品的用笔、结字、行气、篇章等特点,陈垣先生手拿木尺指挥,每敲一下桌子,管放映的人就会放一张新幻灯片。整堂课下来,二人配合得格外默契,台下学生们听得也饶有趣味,收获很大。
数十年来,从做人、做学问、教书,陈垣先生耳提面命,悉心培养,启功也不负师恩,在学术和书画上取得很大成就,两人演绎了一段可以留传后世的师生情。
年11月,与启功合影
启功最初学习时,不知从什么方面和角度入手写文章。陈垣先生问他:“原来你都读过什么书?其中哪些读得最多、最熟、最有兴趣?这一定要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他回答说:“我原来随戴先生读了很多经史一类的书,但我的兴趣还在艺术方面,我也接触、积累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陈垣先生说:“那很好,艺术方面有很多专门的知识,没有一定实践经验和切实修养,还做不了这方面的研究,你很适合这些题目。”在陈垣先生的鼓励下,启功德第一篇论文是有关《急就篇》的研究。这是一本史游编的童蒙识字课本,常常博得书法家的喜爱。
曾经有一位辅仁大学教授,在抗战胜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长,从辅大的教师中找他的帮手,想让启功去管一个科室,薪水要比普通教师高得多。启功向陈垣先生提及此事,陈先生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启功说:“我母亲自己不懂得,教我请示老师。”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我说:“我‘少无宦情’。”陈垣先生哈哈大笑说:“既然你无宦情,我可以告诉你: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启功立刻告辞,用花笺纸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那位教授的好意,并婉言辞谢了他的委派。
年,启功有一篇发表过的旧论文,由于读者反映较好,修改补充后,将由出版单位作专书出版,去请陈垣先生题签。先生非常高兴,问启功:“你曾有专书出版过吗?”答曰:“这是第一本。”又对此书问了一些问题,忽然问启功:“你今年多大岁数了?”答曰:“五十一岁。”陈垣先生即历数戴东原只五十四,全谢山五十岁,然后说:“你好好努力啊!”这充分体现了陈垣先生希望启功能够早日成为大学问家的期望。
、年间,启功请陈垣先生为其新书题签。这时陈垣先生生病了,禁不得劳累。但看见这启功手里的一叠稿子,非要看不可。启功知道陈垣先生如果看完那几万字,身体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词说还要修改,改后再拿来,先只留下书名。于是想出“启功丛稿”四字,准备将来作为“大题”,分别用在各篇名下。启功说还有一本杂文,也求题签。陈垣先生此时已不太能多谈话,启功就到旁边房间等待。不多时间,秘书举着一叠墨笔写的小书签来了,启功真喜出望外,怎能这样快呢?这是因为陈垣先生看到学生们取得了成绩是非常高兴与兴奋的。
启功对待陈垣先生特别尊重,真有“师生同父子”的感觉。他是满族人,每年过年都要来给陈垣先生拜年,而且要行大礼。一年春节,我正好碰到启功先生毕恭毕敬地给陈垣先生磕头拜年,那情景真令人感动。陈垣先生逝世后,启功先生一直牢记老师的恩情。在陈垣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会上,启功先生写了《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的文章,他说,他写这篇文章是用心在写。可见,他与老师的感情有多么深。近年来,他得知我们正在编《陈垣全集》,非常高兴,每次见面,都要询问《全集》的进展情况,并欣然同意为《全集》作序、题签。非常遗憾的是,启功先生没能看到《全集》的出版,但他对老师的那份真情实感,却让我们每一位陈垣先生的后人感动。
3、方豪
方豪,字杰人,浙江杭州人。历任浙江大学、复旦大学、辅仁大学、津沽大学、台湾大学教授。曾任台湾中国历史学会理事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天主教名誉主教。主要从事宋史、中西交通史、宗教史研究。
方豪作为陈垣先生的学生,他的经历与常人不同,他是在修道院里通过给陈垣先生写信来求教问题的,而且这个过程完全是不能公开的,因为修道院禁止与外界通信,方豪的学习过程可谓“偷学”。方豪在《与励耘老人往返书札残剩稿》一文回忆说:“我第一次冒昧地写信给陈先生,是民国十五年(年)十一月。我在杭州天主堂修道院肄业。当时修道院的教育非常落伍。而禁令最严的是:绝对不许和任何人自由通信。我和陈先生的通信,很显然是犯了修道院极严重的戒条,但我如何能做到呢?因那年先兄正在杭州天主堂附设的启悟小学教书,往返信件,即由他代为偷送。”《陈垣来往书信集》收入方豪与陈垣的通信39通,从中可见这位修道院中的学生对陈垣先生学问的崇敬。由于不能自由、经常通信,方豪给陈垣先生的信,有很多都是写得比较长的,其中多是讨教问题及汇报学习心得。年2月的信中,方豪将一篇谈到开封犹太教的外文文献翻译成中文寄给陈垣先生。陈垣在回信中写道:“所译拉丁文论犹太教一段,具见用功,唯原文材料,悉译自弘治、正德及康熙二年碑,不如仍求之汉文原本为愈。”陈垣先生既肯定了方豪的用功,更指明了如何做好宗教史文献研究。在《方豪六十自定稿》中说:“北平使我向往的原因之一,是北平辅仁大学。辅仁成立之年,我17岁,在此之前,我已和当时呼吁在华北创办天主教大学的马相伯、英敛之,以及后来担任校长的陈援庵先生,通讯讨论教史和教会文献等。”在《方豪自定稿补》中说:“我并未在国内大学读书,亦未曾留学国外,但我师事的当代史学大师却不少,陈援庵先生(垣)通信讨论达20余年,启迪最多。”可见,方豪对远在北平、长期不能当面请教问题的老师陈垣先生的尊重与爱戴。
学术界对方豪是陈垣先生弟子的身份也是公认的。陈述在《回忆陈援庵老师的治学与教学——纪念陈援庵老师诞辰周年》一文中说:方豪由研究教史、教籍而研究中西交通史,深受援庵的学术影响,还在浙江大学开设“中西交通史”课程,“以天主教神甫成为中西交通史专家,方豪完全是在先生直接鼓励、诱导下成才的。”牟润孙在《悼亡友方杰人——陈援庵先生与方豪》一文中说:“杰人出身于杭州天主教的修道院,他之治史学是由于与老师陈援庵先生通信的关系。修道院的修士本不能与外人通信,他为了热心求学问难,偷着给援庵老师写信,才引导他走上治中国史学的路,极为难能可贵。杰人念念不忘援老。”
方豪始终牢记陈垣先生的教诲,按照陈垣先生教授的治学方法研究中西交通史、宗教史,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他不忘师恩,抗战胜利后,写有《爱国史家陈援庵先生》一文,称赞陈垣先生是爱国史家。陈垣先生逝世后,方豪在台湾撰《对日抗战时期之陈援庵先生》以纪念恩师,而《与励耘老人往返书札残剩稿》公布他与陈垣先生来往书札,数度在海外讲述陈垣史学。虽然只是陈垣先生的私淑弟子,但方豪时刻牢记陈先生的引领之恩,并努力将援庵史学发扬光大。
4、陈述
年2月,与陈述在励耘书屋论学
陈述,字玉书,生于年。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新旧两种中学学制并行。他上的是旧制中学,四年毕业,可考大学预科。预科两年,相当于高中。年,他初中毕业,可以报考大学预科。当时北平有名的大学史学系有四家。两家在城外: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两家在城内:北京大学和北平师范大学。陈述先后报考北大和师大,都被录取了。陈垣先生当时是辅仁大学校长,辅仁创办不久,规模还小。当时他还兼任师大史学系主任,陈述久慕陈垣先生之名,就上了师大预科。两年后,升入本科史学系。
陈述读本科时,陈垣先生已不兼任师大史学系主任,但还是教授。每周讲两小时的《史源学研究》,还有《史学名著评论》等。陈述在师大学习期间,写了《金史氏族表》一文,交给陈垣先生。
当时陈垣先生与胡适、陈寅恪先生以及钢和泰大约每周聚会一次,讨论学术,然后聚餐,轮流作东。在一次聚会中,陈垣先生把《金史氏族志》交给寅恪先生看,问他:“你看作者有多大年纪?”寅恪先生说:“起码四十。”又问他:“你看有什么问题?”寅恪先生说:“没有什么问题。很好。”陈垣先生才告诉他:“他是我的学生,今年才二十出头。”寅恪先生说:“让他跟我见见面。”在陈寅恪先生见过陈述之后,对这位年轻人予以了肯定。之后,傅斯年先生也表示对陈述的赞赏,《金史氏族表》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发表,他同时得到了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机会。
史语所年底从北平迁至南京。年12月22日陈述致信陈垣先生,传达了四点信息:第一,陈垣先生对陈述,不仅在课堂上讲授,还有课下指点。第二,陈垣先生曾警惕学生“著论之轻心”。第三,他还指示学生,做史学论文一定要在“材料、见识、组织”三方面下功夫。第四,他反对“史论”,也就是那些脱离历史实际的无根之论。不久,陈垣先生就写了附有赠诗的回信。他知道陈述在研究道路上已经跨过“无知无畏”的境界,感到欣慰。但为了防止学生走上另一个极端,“多所顾忌”,又鼓励陈述要胆大心细,要保存“少年人气象”,并作诗一首“师法相承各主张,谁非谁是费评量。岂因东塾讥东壁,遂信南强胜北强”。这首七绝的前两句是说不同师承(也可以说是不同学派)在学术上观点不同,是正常现象,不要轻易下谁是谁非的结论。后两句的东塾,是陈澧(-)的号;东壁,则是《考信录》的作者崔述(-)的号。“东塾讥东壁”,指陈澧对《考信录》的批语。陈澧是广东番禺(今广州市番禺区)人,崔述是河北魏县人,崔比陈年长70岁。两人都是清代有成就的学者,所以诗中称之为“南强”、“北强”。陈垣先生的意思是,不能因为陈澧对崔述有所批评,就认为陈一定胜过崔。更何况超越前辈,是后来者应尽之责。陈述是河北乐亭人,与崔述可说是大同乡,诗中也包含有鼓励之意。陈述不负老师的期望,卓然成家,是辽金史研究的奠基人之一。
自此以后,师生两人虽然在不同的学校、机构工作,但一直保持联系。陈述有新作,都工楷抄录一份送给老师审阅。陈垣先生年去世以后,陈述写过多篇怀念老师的文章。
陈垣先生写诗不多,生前发表的更少。他的诗多带史家的特点,别有情趣。上世纪60年代,进入耄耋之年的陈垣先生曾自己整理过自己的诗稿,这首七绝也在其中。原诗无题,他先加的标题是《示陈述》,后改为《示门人》;还把诗中的“费评量”改为“费衡量”;再加上一条注文:“余藏有陈东塾批《崔东壁遗书》”。此诗已收入《陈垣全集》。
5、刘乃和
刘乃和,河北武清人(现划归天津市),年生于北京,比陈垣小三十八岁。她的外祖父名徐坊,在年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前身)开办时,与缪荃孙分任正、副监督,相当于后来的正、副馆长。
年11月,与启功、刘乃和合影
年,刘乃和二十一岁时考入辅仁大学史学系。年毕业,又考上陈垣的研究生。年研究生毕业,留校任助教,并担任陈垣先生的助手,一直到年陈垣先生逝世,历时二十四年。这期间,她由助教升为副教授、兼校长办公室秘书。年辅仁与北师大合并,师大党委正式指定刘乃和为校长秘书,兼顾校长的生活。刘乃和不仅是陈垣先生的学生、忘年知己,也是他晚年得力的助手。
刘乃和在陈垣先生晚年的工作和生活中占有一定的位置。这首先是由他的学生兼助手的特殊身分确定的。
陈垣先生生前的学生成千上万,如前面介绍的柴德赓、启功等人。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不可能经常在他身边帮助、照顾他。陈垣先生原先也有过几位助手,例如上世纪20年代的福建人樊守执,年曾协助陈垣清点文津阁《四库全书》,年又曾受陈垣先生委托,在福州为伯希和查找摩尼教的二宗三际经碑,并自称“受业”。但他们同陈垣的关系,有似主宾,不带有感情的色彩。
刘乃和与他们不同,她是由学生而成为助手,长期以来,主要工作就是为他当助手。同时,又不断得到他的教导,手把手的教,持续当他的学生。
刘乃和作为助手,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她对陈垣先生的帮助主要有以下三方面:
首先是学术方面。刘乃和虽然从年就入辅仁史学系,但她真正能从学术方面协助陈垣先生,是在研究生后期,特别是工作以后。她回忆道:“我做他的研究生时,一次我带着论文的问题到他家去请教。问题谈完,他忽然从书房拿出当时正在撰写的《通鉴胡注表微》的一章,让我带回家细细阅读,给他提意见。当时我真是受宠若惊。后来,我作为他的助手,这样的机会就更多了。他凡是撰写文章或修订旧著,总是希望我能替他提出问题,甚至在写作前就研究商讨。”文中所说让他对《表微》的一章提意见,大约是年。《表微》是陈垣先生最后的一部专著,完成于年,当时他已六十六岁。几次在家书中说:“我近来老得厉害,预备印完《表微》后即须暂停工作。”“新战线尚未开辟,将军老矣。”综观陈垣先生的学术人生,《通鉴胡注表微》是他创作的高峰,此后由于年龄的关系,已没有长篇著述。所以,刘乃和对他在学术上的帮助,主要表现在:(1)协助陈垣先生撰写《表微》以后发表的论文,如收集资料等,但为数不多。(2)修订旧著。新中国成立以前,陈垣先生的专著大部分是木刻,收入《励耘书屋丛刻》。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有八种修订排印出版。修订工作包括加标点符号,修改个别文字,核对出处,看校样等。在这方面刘乃和做了不少具体工作。(3)《旧五代史》的点校工作。
其次是行政事务方面的工作。即使是学术工作,也有许多是事务性的工作。如找工人,选纸张,联系出版社等。陈垣先生作为辅仁大学、北师大校长,新中国成立后又先后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等,要出席许多会议,发表讲话,批阅文件等等,这些方面的具体工作,是由刘乃和协助完成的,使陈垣先生减轻了许多负担和烦杂事务的困扰。但是,大政方针、关键问题,都是陈垣先生自己最后拍板的。
第三,是生活方面的照顾。本来,助手和秘书主要是在学术和行政两方面的。在生活方面,陈垣先生在北京有共同生活多年的妻子徐蕙龄,做饭、洗衣等等有保姆,应该是无需他人插手的。但是,就在刘乃和由研究生成为陈垣先生助手的前后,陈垣夫妻之间的感情裂痕越来越深,两人之间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最终导致两人分居。徐夫人搬出兴化寺街五号。她和陈垣先生所生的四位子女,三位到美国留学,大的女儿远在台湾、广州。儿子仲益虽在北京,也不在一起居住。陈垣先生胞弟的三个子女陈振基、陈雪白、陈雪娴曾经住在东厢房里几年。但他们都在大学念书,不可能太多照顾陈垣。刘乃和作为学生与助手,又是单身,于是越来越多地进入陈垣先生的生活领域。两人有共同语言,相处非常融洽。新中国成立后,辅仁与北师大合并,北师大党委决定刘乃和兼顾陈垣先生的生活,并让她住进兴化寺街五号,以便就近照顾。同时,还为陈垣先生配备了一名公务员,一名专职护士(男性)。可以说,陈垣先生的晚年,直至“文化大革命”爆发前,他的生活是比较安定、平静,心情比较舒畅,其中有刘乃和的一份功劳。
年6月,与柴德赓(坐者)、赖家度、许大龄、刘乃和等合影
当然,帮助是相互的,感情不是单行道,陈垣先生对刘乃和的帮助和回报更是巨大的。首先是在学术上对她进行了耳提面命的教导。严格的训练,手把手的教育,使她得以长期亲炙这位大师。世上有几个人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刘乃和发表的文章,几乎每篇都得到他的悉心指导,精心修改。刘乃和的第一本论文集,书名就叫《励耘承学录》,她在自序中说,集中文字,“在陈先生年逝世以前所写,都是经他亲自指导或修改。其中《三国演义史征缘起》和《顾亭林画与顾亭林之得名》二文,都是我初学写作时,在他具体帮助下写成,在此二文中可看出他对我学术成长的关心及所倾注的心血”。陈垣先生还给了她以往任何人都没有的待遇,这就是亲手为她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鲜明的印记。原来,陈垣先生的每种论著,凡是得到过他人(不论是前辈,还是学生)提供过资料,或是提过意见,他必定在文中说明,表示感谢。但是,对于刘乃和,他的道谢,采取了特别的方式。主要表现在《史讳举例》和《通鉴胡注表微》中。《史讳举例》是陈垣先生的重要著作之一,最初发表于年的《燕京学报》,年他又用木刻出版,作为《励耘书屋丛刻》的一种。年,修订后交由科学出版社两次排印出版。陈垣在年12月写了“重印后记”,说:“是书为年纪念钱竹汀先生诞生二百周年而作,当时急于成书,引书概未注卷数,引文又未加引号,读者以为憾。今本系刘君乃和校本。刘君于本书用力至深,曾将全部引文一一检对原书,正其谬误,其须加卷数及引号者并加注卷数引号。今特用其本重印,以便读者。”这部新排印本中,多次出现“乃和按”的小注,这是陈垣著作中,从未出现过的做法。其实,陈垣先生自己也多次校过这本书,“乃和按”等等的小条,也是陈垣先生亲自起草让刘乃和誊改在书中的。《通鉴胡注表微》于新中国成立后重排时,陈垣先生在年4月写的《重印后记》中也特别声明:“标点符号,勘对原书和征引书目等等,多靠刘乃和同志,特此附记。”
年11月,陈垣先生诞生周年时,刘乃和竚足陈垣旧居,赋诗一首:“竚足兴化寺,励耘旧书房。登堂思立雪,入室忆华章。从师三十载,往事最难忘。品德人争颂,诗书继世长。适逢百十寿,挥毫代举觞。以史鉴今日,陈学正宏扬。”
陈垣先生很少写诗,更少发表。现在选录几首,都是同刘乃和有关的:
《佛堂》
佛堂数载乐无穷,论古谈今日不空;
史学共推钱竹老,法书独爱米南宫。
王爷佛堂为地名,刘乃和一家居住于此。她父亲喜书法,家中有大桌和现成笔墨。陈垣先生要写大字,就到她家去,并同刘的母亲(徐坊的女儿)话旧。此诗约作于抗战胜利之后。
《西苑》
三日不相见,如同几度春;
迢迢西苑路,难阻有心人。
新中国成立不久,许多年轻知识分子都到华北革大学习,有的经过学习后分配工作,有的带职学习。刘当时是带职学习。陈垣先生不但替她代授一学期“大一国文”课(否则要扣工资),还曾同柴德赓、启功和刘乃和的弟弟乃崇一起到革大去探望过她。这首诗就是记述当时心情的。
《重庆温泉》
何事最难忘,南泉游泳场;
与君行乐处,一日九回肠。
年5月,陈垣先生到四川巴县参加土地改革工作,并任西南土改工作团第二团团长。他已七十一岁,在当时已算是高龄。刘乃和与张乃社作为助手随行,这首诗记途经重庆休整时情况。
《为乃和文发表》
病中久候无佳讯,佳讯如今不用求;
一纸文章传日下,姓名喜并外庐侯。
年9月以后,陈垣先生曾多次入院治病,这是住院期间所写的诗,表达见刘文发表的欣喜之情。详细时间待查,与侯外庐文章同时发表。
年10月,医院,给刘乃和写过两封短信。一封是交代工作的,另一封说:“来信说‘下午在兴化,晚间不走,’我看错‘晚间不是’,到六点半才看清楚是晚间不‘走’,真系好笑。既然不是,何以又叫人带东西回去,总想不通。再细看,原来是‘不走’,不是‘不是’,为之一笑。不是‘不是’,原来是‘不走’,走与是,老眼看花了。十月十四下午六时半。‘下午在兴化,晚间不是’,此语今日适用。十月十五日。”“兴化”指陈垣住处兴化寺街五号。这封短信的语气,反映两人的感情。
年1月,与前来探望的卞孝萱、史树青、刘乃和合影
陈垣先生逝世于年,当年刘乃和五十三岁,还是未婚,一位多年的老同学,曾向她求婚,说我把铺盖搬来你家,我们一起过,就算成家了。被她拒绝了。不久,她与北师大教育系主任尹德馨结婚了,但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便分手了。
年,刘乃和以八十高龄病逝。她的去世,也带走了与陈垣先生的一段感情,有些事情,恐怕成为永远的秘密了,只有他们两人才能解开。但已经没有必要了。
陈垣先生逝世后,刘乃和对陈垣的学术道路、成就贡献及励耘精神,继续总结、宣传,作出了贡献。
选自《陈垣和家人》(修订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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